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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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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里间屋,母亲也流泪了。周蓉轻轻握住母亲的手,用细小的声音说:“妈,你别操那么多心了,好人生比好年华更重要。” 自那日后,周蓉白天基本不着家了,开始向小学、初中和高中的老师同学们告别。她一向人缘好,特念旧情,与她成为“死党”的同学多,教过或没教过她的老师全都欣赏她,喜欢她。母亲和弟弟明白这一点,也就不疑不问,随她早出晚归。 一日她回来得早,带回了两张票,说是省市歌舞团为纪念什么“最高指示”发表几周年联合演出的票,一般人搞不到的,让弟弟第二天上午陪母亲去看。 母亲说没心情去看,秉昆却很想去看。姐弟俩你一句我一句地劝,母亲便同意去看了。 第二天下午母亲与秉昆回到家里,周蓉没在家。这本身并不奇怪。当母亲发现属于女儿的一切东西都不见了,而弟弟发现了姐姐插在镜框缝隙的信封时,母子二人都意识到情况太不正常了。 在母亲惴惴不安的催促之下,秉昆赶紧从信封里抽出仅一页纸的留信读给母亲听。 周蓉信上的字不多,就几行,却写得很美观,一如她向来的字体那么秀丽,证明她写时心情一点儿也不乱,是极平静的。她首先请母亲和弟弟原谅她不告而别了,接着声明她当然是下乡去了,并且是听从母亲的话插队去了。只不过不是在A市的近郊,而是到很远很远的外省插队去了,有蔡晓光送她上火车,所以会走得很顺。至于自己为什么非要到外省的农村去插队,其中自有原因,希望无论母亲还是弟弟,都不必去询问街道干部们。问也白问,他们并不清楚,但晓光清楚,三天后他会到家里来替她向母亲和弟弟解释的。最后一行字是写给弟弟的,要求他多替哥哥姐姐尽孝心,照顾好母亲。 “完了?” “完了。” “就这么一页纸?” “一页纸还没写满。” 秉昆回答母亲的话时,心中多少有点儿对姐姐进行了种报复的快感,谁叫她对他这个弟弟的评价那么差呢!“不聪明而已!”——还“而已”——她当姐的有什么资格那么评价他这个弟弟呢?就你这个姐姐聪明是吧?可你这个聪明的大美人儿做的这又是什么事呢?见母亲张大嘴呆住了,他双手捏着信纸的上角让母亲看,并说:“我没骗你吧?” “她……她怎么还敢写着是听从我的话?!” 母亲将信纸一把抢过去,结果信纸的两个上角留在了小儿子秉昆指间。他四指一分,两小片纸像白蝴蝶翅膀似的打着旋飘落地上。 “捡起来!”母亲命令式地喊道,迁怒于他。 “有必要吗?”他才不愿代姐姐成为受气包呢,仍想将母亲的怒火引到姐姐身上,指着信说:“这行,你看着妈,我一个字一个字念给你听。‘并且、是、听、从、母、亲、的、话’,一共九个字,我可没多念一个字,也没少念一个字!” “她这是要活活把妈气死呀!” 母亲情绪失控了,放声大哭。 秉昆这才慌了,终于觉得大事不妙,“妈你小声点儿,让外人听到了多不好,还以为是我在惹你生气呢!” 椅子一斜,母亲连人带椅子倒在地上了。她坐在地上,直直地伸着双腿,响亮的哭声收敛成了竭力抑制的呜咽。 无论母亲还是秉昆,都没去向街道干部询问什么。 母亲跟自己较劲儿地对秉昆说:“我才不去问,也不许你去问!她既然说三天后蔡晓光会来替她讲明白原因,那咱们就等!” 夜里,秉昆听到母亲在里间屋不断地唉声叹气。 早上母亲双眼红肿。 第三天早上,母亲的腮明显地塌下去了,梳头时满地落发。 秉昆不禁心疼地问:“妈,要不我今天就将晓光哥找来?” 母亲冷冷地说:“不许。过了三天他不来,那也别去找。妈想开了,儿女大了不由娘,全当我根本没有你姐这么个女儿好了。” 她的话听来特别的寒心,证明她半点儿都没想开。 秉昆没听他妈的,背着她自作主张地去找蔡晓光。蔡晓光已不在学校革委会,分配到拖拉机制造厂了。秉昆转而找到厂里,几经周折才见到了蔡晓光。蔡晓光听了秉昆的话,不敢拖延,请了半天假,跟秉昆一块儿匆匆而去。路上,秉昆问晓光,自己的姐姐究竟为什么要到外省的农村去插队。晓光说:“到了你家,讲给你母亲听了,你不是也就一切都明白了?不是几句话讲得清楚的,所以你路上就别多问了。” 拖拉机制造厂在共乐区内,离光字片不远。二人走得快,十几分钟后就到了周家。 当着晓光的面,周母不愿让小儿子下不来台,一句训责的话没说,强打起精神给晓光倒了杯热水。 三人刚一坐定,她便迫不及待地问:“周蓉究竟到哪个省去了?” 晓光小声说:“贵州。” “贵州?”周母的身子摇晃了一下。 秉昆立刻起身站到母亲旁边,以防万一。 母亲尽量以平静如常的口吻问:“为什么?” 蔡晓光也尽量以平静的口吻回答:“她爱的人在那里。” “她爱的人?……你俩不是在恋爱来着吗?” 母亲的双眼瞪大了。母亲年轻时也是好看的女人,就是眼睛小了点儿。秉昆从没见到过母亲的眼睛瞪得那么大。 蔡晓光摇头苦笑说:“我当然是很爱她的,但她只不过拿我当朋友,当她最信赖的朋友。” 母亲张张嘴,就那么张着嘴呆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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