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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瞎子刘说:“戏就是‘古今’。戏劝人,也骂人。戏扬善也惩恶。这戏呀,其实就是文化人留的念想。俗话说,不吐不快,戏就是给那心焦的人说古今、叙家常哪。戏是民间的一盏长明灯啊!”

  最后,瞎子刘说:“梅呀,你这还不算真正的红。你离唱红还远着呢。你要是吃不了这个苦,就还回去烧火吧。”

  大梅听了瞎子刘的话,心里就觉得那委屈渐渐地消了,她想来想去,觉得自己也确有不对的地方,师傅说过多次,一站在台子上,你就不是你了,你是戏!戏比天大。怎么能错词呢?于是,中午的时候,大梅赌气没有回去吃饭,她独自一人坐在河滩里背戏词……

  过午的时候,黑头来了。他手里端着一碗饭,腾腾地走过来,仍是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把碗放在了大梅的身后。大梅知道是他,也不吭声……过了一会儿,只听黑头仍然用很严厉的口吻说:“打疼了吧?”

  大梅扭头看了他一眼,又把头扭过来,仍赌气不理他……

  黑头说:“疼了,你才会记住。我就是要让你牢牢地记住,在台上,不能出一点错!”

  大梅气嘟嘟地说:“你干脆打死我算了。”

  黑头看了看她,很武断地说:“你要是再唱错,我还打。你记住,你错一次,我打一次!我不信打不改你!”说完,扭头就走。

  待黑头走了很久之后,大梅才扭过头来,她看见了放在地上的饭碗,饭碗里,面条上边,竟然卧了一个荷包鸡蛋!

  在乡村的戏班里,艺人过的是一种半流浪的生活。一行独轮木车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村头的小庙,就是他们的一个又一个驿站。那漫长的乡村土路,是他们用两条长腿一步步丈量出来的。那日子混乱而惊险,每一次都是新的开始,每一次又都是旧的重复。在艺人的日子里,只有虱子和疥疮才是他们最贴心的“伙伴”!那年月,像这种走乡串村的戏班,时常会出现女演员被人拐跑的事情,常常是一场戏下来,就有些人突然不见了。不过,只要不是主角,不是戏班里离不了的人,跑了就跑了,死活是没人问的。只有主角,那是班主的摇钱树,看得自然很紧。夜里,主角一般都安排在庙的最里边,名义上是给你一个最好的位置,实际上是怕你跟人跑了。

  大梅现在是堂堂正正的“主角”了。她虽然“升级”坐在了独轮木车上,可心里却并不轻松。每次上路,她都闭着眼,两片嘴唇念念有词地动着,那是在默戏呢……她一怕错词,二呢,怕再挨他的打!她对自己说,人不能不长记性啊!

  在襄县演出的时候,大梅在万人的大集市上唱高台,这就更发挥了她“铁喉咙”的特长,一嗓子喊出去,就是个满堂彩!

  那天,下台后,大梅特意问黑头:“师哥,我今儿个有唱错的地方么?”

  黑头竟然说:“有。错了三句。”

  于是,大梅一句话也不说,左右开弓打自己的脸!……而后,大梅说:“大师哥,你给我看住,凡有唱错的地方,下了台,我自己打。”

  黑头看了她一眼,说:“我知道你恼我。”

  大梅说:“我就是恼你。”

  从此,大梅无论在风里唱,在雨里唱,白天唱,夜里唱……赢得了无数的叫好声!可不管她赢多少个“好”,但只要一下台,就会跑到黑头的跟前,问那么一句话:

  “师哥,又错了多少?”

  黑头看了看她,说:“今儿只错了一句。”

  大梅又要扇自己的脸,手已扬了起来,却又放下了,她说:“师哥,还是你打吧。你打,我记得牢。”

  黑头沉默不语……

  大梅说:“你打呀。你说过的,错一次就打一次。”

  黑头说:“是,我说过。”

  大梅说:“那你打呀。”说着,竟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一下身子,把眼睛闭上了。

  黑头说:“你还记仇?”

  大梅说:“我记你一辈子。”

  黑头甩手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一品红”终于回来了。

  一辆独轮小木车把“一品红”推到了金家的大门前。“一品红”挣扎着从车上下来,扶着墙站稳了身子,望望天儿,一时竟有恍若隔世之感!她心里说,我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在土匪窝里……居然能活着回来,这就不错了。这时,只听那推车的说:“红爷,你还行吧?”

  “一品红”有气无力地说:“行,我行。”

  那推车的说:“那我走了。”

  “一品红”说:“慢着,脚钱。”

  那人说:“红爷,我可没少听你的戏。不用了。”说着,推着那辆独轮车,径直去了。

  “一品红”强撑着笑了笑,含着泪说:“小哥,谢谢你了。”

  那推车的小哥扭过头来,说:“红爷,多保重。”

  待那人走后,“一品红”扶着门喘匀了气,而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敲门。片刻,门开了,金家的管账先生从里边走出来,他先是“呀”了一声,怔怔地看了好大一会儿,才说:“你是……大红?”

  “一品红”喘了口气说:“是。”

  管账先生说:“你怎么……成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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