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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第三章

  那时候,乡村几乎是土匪的世界。只要稍稍备上几条枪,就可以称“爷”。土匪是一拨一拨的,俗称“杆子”。在平原,“杆子”多如牛毛。而名头最响的,就是张黑吞了。据说张黑吞有一二百条枪,于是张黑吞就成了平原上真正的“爷”!只要是张黑吞下的“帖子”,是没人敢驳的。张黑吞说要你的左眼,而你绝不敢给他右眼!张黑吞要说让你三更送来,你也绝不敢五更起程,这就是“爷”的威风!在乡村,谁家的孩子夜哭,就有大人拿张黑吞吓唬他,说再哭?再哭张黑吞来了!立时,孩子吓得就不敢哭了。张黑吞就有这么大的“气派”!

  “金家班”这次栽在了大土匪张黑吞的手里,自然无话可说,也不敢说什么,只有认了。“一品红”就这样被人掳去了。一个戏子,被“枪”叫去了,你又能如何呢?那后果自然不堪设想,也没人想。因为戏子本就不是人。你既然成了“戏”,你就不要把自己当人。这也是戏班里不成文的规矩。

  于是,“金家班”又上路了。虽然少了“一品红”,戏还是要演的。仍是七八辆独轮木车(车上推着整个戏班的家什),后边袖手跟的是戏班的艺人。艺人们默默地跟着走,谁也不说话。

  就在一片沉默之中,突然间,只听班主高声说:“停。停。”

  那独轮木车的吱咛声立时不响了。这时,金石头把其中一辆木车上的东西放到了另一辆木车上,接着,又在那辆空出来的独轮木车上铺上了褥子和用来当座靠的被捆,而后,他招了招手说:“梅,坐,你坐。”

  一行人都望着大梅,把大梅看得脸都红了……大梅扭着身子说:“我能走。我不坐。”

  不料,班主上前一把抱住她,硬是把她抱到了独轮木车上,说:“坐,你该坐。从今往后,你就是大家的饭碗了。”

  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就这样坐在了独轮木车上,让人推着走!这对大梅来说,还是头一次。她羞红着脸,心里怦怦乱跳,又惊又喜,已经乱了方寸了……只听独轮木车吱吱咛咛地在车辙里行进着……

  过了一会儿,等大梅醒过神儿的时候,她突然一下子从车上跳了下来,叫道:“不对!师傅呢?我师傅呢?!”说着,扭头往后跑去。

  这时,瞎子刘叹了口气,说:“这闺女仁义呀。”

  大梅一口气跑到了大辛店。

  大梅跑上了空荡荡的戏台……

  大梅高声喊:“师傅!师傅!”

  大梅知道师傅被人“叫”去了。可叫去就不能回来了么?她不懂,她还不完全懂……

  在李河,大梅的名声鹊起。谁都知道“金家班”有了一个“铁喉咙”,她就是那个在大辛店连唱三天三夜,打败了“十行班”的“铁喉咙”!就是这么一种口传的乡间“广告”,一下子就把大梅推成了名角!

  这一次,大梅在台上唱戏,下边竟是人山人海,人们都是冲着“铁喉咙”来的。戏班经过了那么一场变故,戏路反而宽了。“写”戏的络绎不绝。

  可这一次,大梅在台上唱戏的时候,因为心中挂念着师傅的下落,所以连连出错。特别是有一句“奴儿……”她竟下意识地唱成了“师傅……”不过,台下人没有听出来,她就含糊过去了。

  台下竟又是一片叫好声!

  然而,当她下台之后,黑头走上前去,抖手就是一耳光!把她打得一个趔趄,竟轱轱辘辘从后台上滚下去了!

  大梅一下子被打傻了。她从地上爬起来,愣愣地望着大师哥……她甚至有点不大相信,身子往前探了探,两只眼睛不停地眨巴着,张口结舌地说:“我,我都是主角了,你怎么还打我呀?!”

  然而,她不说倒还罢了,一听这话,黑头竟不容分说,下手更重了。他紧着追上去,左右开弓,连着又是十几个耳光!打得大梅捂着脸大哭起来……

  黑头一边打,一边怒气冲冲地说:“呸!你唱的啥?你这是唱戏么?你唱的日八叉!你这是活糟践戏呢!”

  大梅满脸含泪,侧眼望去,只见瞎子刘就在一旁坐着,竟然也一声不吭。大梅委屈得双手捂着脸跑出去了……

  大梅一口气跑到了河滩里。她在河边上坐下来,望着缓缓的流水,心里说:我还不如死了哪,死了就不受这份罪了!她觉得太委屈了。从踏进戏班,她挨了多少打呀!当学徒的时候挨打,这好不容易熬出头了,怎么还要挨他的打?!这大师兄也太狠了,我难道就不能出一丁点儿错么?!

  大梅两手捧着脸,就那么木呆呆地在河边上坐了很久很久……

  快晌午的时候,瞎子刘来了。他慢慢地走过来,在大梅身边站住,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把二胡从背上取下来,默默地拉了一段戏里的曲子……那是一段苦戏的曲子,曲子拉得很缓很苍,叫人听了想哭。而后,他放下胡琴,摸摸索索地从身上取出一个烟布袋,点上一袋烟,说:“梅,你知道唱戏是干啥的?”

  大梅慢慢扭过头来,她怔怔地望着瞎子刘,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瞎子刘说:“梅,你说说,一个唱曲儿的,凭啥让人喜欢呢?”

  大梅嗫嗫地说:“我,我也不知道。那你说,为啥?”

  瞎子刘说:“天冷的时候,戏是给人暖路的。”

  大梅不解地说:“唱唱就暖和了?”

  瞎子刘说:“唱唱就暖和了。”

  瞎子刘又说:“天黑的时候,戏也是给人照路的。”

  大梅说:“唱唱就亮堂了?”

  瞎子刘说:“唱唱心里就亮堂了。”

  瞎子刘说:“心烦的时候,戏就是一把开心锁。”

  大梅说:“唱唱就不心焦了?”

  瞎子刘说:“唱唱就不心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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