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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年的夏天,割草的时候,他把四个兄弟带到了一片谷地里。在谷地里,他让铁蛋、狗蛋、瓜蛋、孬蛋在他面前站成一排,尔后说:“听着,娘去了,没人给你们做鞋了。现在,我给你们一人做一双鞋。”

  兄弟四个诧异地望着他,看上去都很高兴。铁蛋说:“哥,你还会做鞋?”

  他没有说话,就地坐下,伸开手,亮出了手里抓着的六颗蒺藜。往下,他腿一曲,亮出了他的脚丫子,他用手拍了拍脚丫上的土,说:“都看着——”说完这话,“噗、噗、噗”三下,他先是在左脚的脚丫上分别扎上了三颗蒺藜;接着,又是“噗、噗、噗”三下,他在右脚的脚丫上也扎上了三颗蒺藜!尔后,他站起身来,背起两手,大模大样地在谷地里走了一圈。

  四兄弟怔怔地望着他,铁蛋说:“这,叫鞋?”

  他说:“鞋,铁鞋。”

  狗蛋说:“疼,疼么?”

  他跷起一只脚,让他们看清楚扎在脚上的蒺藜,尔后说:“开始会疼一点,把脚板磨出来,就不疼了。”

  接着,他又说:“谁要是敢穿,中午加一勺饭。”

  于是,四对小脚丫全亮出来了,一个个伸到了他的面前。

  他先是拿起铁蛋的脚丫看了看,一只脚给他扎上了一颗蒺藜,铁蛋只是皱了皱眉头,故意说:“不疼。”尔后又是狗蛋,一抓脚,狗蛋咧了咧嘴,想缩回去,他抓住不放,硬是给他扎上了;到了瓜蛋,他一声不吭,只是把脸扭了过去……孬蛋还小,看着孬蛋的小脚丫,他迟疑了片刻,说:“孬就算了,孬还小。”可孬蛋却嫩声说:“哥,我也要‘疼’。于是,他说:”好,孬蛋最听话。“说着,他从衣兜里掏出了两根白布条,把蒺藜裹在了布条里,一边给他挂上了一个。待要站起来的时候,铁蛋突然说:”哥,我再要一颗,中午加两勺饭!行吗?“

  他没理他,说:“站起来,都站起来。站起来走走试试。”

  四个蛋儿,一个个“呀、呀”地站了起来,全都侧着脚……他站在一旁说:“走啊,得能走才行,看谁最勇敢!”

  于是,阳光下,这个脚上扎有蒺藜的小队,一仄一歪的,就在谷地里走起来了。

  他说:“往前看,不要想那疼。你不想它,它就不疼了。”

  狗蛋扭过头,说:“哥,到啥时候就不扎了?”

  他说:“等脚上有‘铁’了,就不用再扎了。”

  在整个夏天里,“老姑夫”家的孩子们一个个背着草捆,龇牙咧嘴地走在乡间的土路上。尤其让村人们感到诧异的是,他们怎么会一个个都撇歪着脚走路呢?问了,都不说,谁也不说。在上梁,那像是一道奇异的风景,每到黄昏的时候,一个个蛋儿们就会从橘红的落日里摇摇地走出来,把身上的草捆一个个卸放在麦场里,尔后亮出脚丫,一口一口地往脚上吐唾沫……

  四个蛋儿,都在眼巴巴地等那“铁”,“铁”在哪里呢?!

  到了这年的秋天,四个蛋儿已经可以平着脚走路了。他们把老大围起来,一个个说:“哥,这算不算有‘铁’了?”

  于是,在一个黄昏里,他把他们一齐带到了光溜溜的场地里,用“父亲”的口气说:“坐下。”待他们全坐下之后,他伸出脚来,在他们眼前晃了一遍,说:“摸摸。”他们也就听话地一个个伸手摸了一遍……他问:“硬不硬?”蛋儿们说:“硬。”接着,他伸开手,亮出了手里握着的十二颗蒺藜!让他们一个个都看清楚了,这才把蒺藜一颗一颗地扎在两只脚上,待他全扎上之后,又当着他们的面,紧吸了一口气,一个剪步跳在了石磙上!尔后,就那么在石磙上站着,对他们说:“这才叫有‘铁’了!”

  这时,狗蛋突然惊叫道:“哥,你脚上有血!”

  他瞪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那不是血,那是铁锈。”

  脚上扎着十二颗蒺藜,可他硬是在场里给他们演示着走了一大圈。那脚板木是木了一点,可他心里说,有时候,日子就是这么痛。你不能怕痛,你得踩着日子走,一步一步就这么走下去。

  四个兄弟全都看着他,看得目瞪口呆!他们再也不问了。

  他们终于知道了,什么是“铁”……

  同时,他还告诉了他们一个绝招:中午的时候,把两只脚放在大路上的车辙里,用那被车碾来碾去的、晒热了的扑腾土埋起来,就用这细面样的热土捂好,盖紧实了,埋上它一两个时辰,好好地蒸一蒸,烫一烫,脚就不那么疼了,最主要的是,出“铁”快。

  于是,在此后的日子里,冯家的“蛋儿们”时常会放下肩上背着的草捆,坐在大路边上,把两只脚伸到车辙里,用热土盖起来“浴脚”……这是一份难得的快乐!把脚“浴”在热土里的时候,那烫烫的温热,那细面一样的柔软,那沙沙痒痒的滑溜儿,还有脚板上慢慢升起来的一丝丝凉气,闭上眼的时候。使他们有了一种酒样的陶醉。多好啊!“浴脚”。在那些日子里,“浴脚”成了冯家“蛋儿们”的最高级的一份享受。“浴”完之后,他们会同时从热土里拔出脚来,先是晾上一晾,尔后,你摸摸我的脚板,我摸摸你的脚板,看到底谁的更硬一些。

  这叫比“铁”。

  是呀,那“铁”慢慢在生长着,可生长着的“铁”里,不时会长出一两个小刺儿,那是蒺藜上的刺儿,有时候那刺儿就断在了肉里,随着“铁”一起生长,会带来些钻心的小痛。这也不要紧,拔出来就是了。拔的时候,又会生出来一些无名的快乐。你想,在肉里掐呀、掐呀的……终于捏出来一点什么,那小痛一下子就去掉了,酥酥的,麻麻的,多了些小痒,这有多好!

  父亲的眼皮塌了。父亲的腰也塌了。没有多少年,仪表堂堂的父亲,竟成了一个罗锅子。自从交出了家庭的外交权力之后,对于他的行为,父亲从未说过什么。可是,就在他脚上扎了十二颗蒺藜的那一天,正蹲在灶间烧火的父亲,突然从灶火里跑了出来,异样地叫道:“儿子,干啥——么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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