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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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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的时候,终于有一天,那匣“点心”又转回来了。“点心”是本村的拐子二舅提来的,瘸着一条腿的二舅对父亲说:“他姑夫,这匣点心是马桥他三姑送来的,实话说,时候怕是不短了,掂来掂去的,绳儿都快掂散了。你家娃多,让孩儿们吃了吧。”父亲笑了笑,父亲说:“你看,这是干啥?都不宽余。”可二舅放下点心就走了。 年三十的晚上,父亲就真的打开了那匣点心,父亲第一次很大度地说:“吃吧。”可父亲的话没有说完,脸色就下来了,父亲的脸黑风风的。娘说:“给他拿回去!让他看看。”父亲坐在那里,久久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默默地说:“算了。别说了,谁也别再说了。“往下,父亲再没有说什么,他只是把那匣子里装的”驴粪蛋“拿出去倒掉了…… 第二天早上,他睁开眼,一眼就看见了挂在梁头上的点心匣子,那匣底上是做了记号的。可他知道,这匣是空的…… 早晨,站在大雪纷飞的院子里,他突然对弟弟铁蛋说:“有时候,日子是很痛的。” 铁蛋吃惊地望着他,说:“哥,你脚上扎蒺藜了?” 3.扎在脚上的十二颗蒺藜 娘是那年腊月里得病的。 在他十二岁那年,娘得了噎食病。那是一种很奇怪的病,不能吃饭,一吃就吐,剩下的只是熬日子了。 娘一病不起,就再也没下过床。开初的时候,她还能喝一点水,喉咙里“鸡儿、鸡儿”的,咽得很艰难。再往下,就连水也灌不进去了。一天一天的,娘慢慢就干了,干成了一张皮,那皮上裂出了一皱儿一皱儿的绷纹,纹儿一炸一炸地张着口,人家说那叫“雪皮”。那时候,娘总是把他们兄弟五个叫到床跟前,看看这个,摸摸那个,最后,娘眼里含着泪,细声说:“钢蛋儿,你是老大,你可要支事呀!” 他默默地点点头,无话可说。 在最后的日子里,娘只是想放一个屁。娘说,我要是能放一个屁多好! 那天,父亲又一次请来了“乔三针”。“乔三针”也算是村里的中医“先生”,“先生”坐下来先是号了脉,尔后平声问:“出‘虚恭’不出?”父亲愣愣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乔三针”急了,粗声说:“嗨呀,就是放屁不放?!”娘艰难地摇了摇头。“先生”长叹一声,收了针盒,再没有说什么。一直到出了门,他才对父亲说:“挨不了几天了,准备后事吧。” 那时候,一年红薯半年粮,整个村子都是臭烘烘的,屁声不断,净红薯屁。可娘惟一的愿望就是能像常人那样,放个屁。娘说,我咋就不能放个屁呢?娘躺在床上,瘦得皮包骨头,那皮上挂一层干雪似的白屑,一模就往下掉。这时候娘身上一把力也没有了,眼窝里的那一点点亮光让人看了怵目惊心!我的娘啊,那印象像铅一样灌进了他的内心深处。在经过了许多日子后,他才明白,一旦生命到了最后的关口,想放一个屁也很难哪! 娘是七天后去世的。 临死前,娘两眼直直地望着屋顶,尔后目光下移,微微地张了张嘴,想喊些什么,可她没有喊出来……他一把抓住娘的手,可娘的手已经凉了。 娘死后,父亲就像是傻了一样,他一屁股墩坐在门坎上,再也站不起来了。是他慌忙跑去叫来了大妗,大妗翻开娘的眼皮看了看,默默地说:“人不中了。”此后,大妗牵着他的手,在村里的代销点里赊下了一匹白布。走在路上,大妗诧异地看看他,说:“钢蛋,你咋不知道哭哪?”他默默地,就是哭不出来,可他心里哭了。回到家,大妗把他兄弟五个叫到了一起,一人头上给他们蒙上了一块白布,尔后对他说:“钢蛋,你是老大,领着你兄弟‘送孝’去吧。”他抬起头来,默默地望着大妗……大妗说:“‘送孝’就是报丧。去吧,领着你兄弟,一家一家走,进了院子,也不用多说,跪下磕个头就是了。记住,挨门磕头,不拉你别站起来……去吧,现在就去。” 于是,他领着兄弟们“送孝”去了。出了门,老三狗蛋笑嘻嘻地说:“哥,哭不哭?”他站住了,扭过身来,“啪,啪,啪,啪!”一人脸上扇了一耳光!尔后就有哭声传出来了。 就挨门去磕头,一家一家磕……这是死的告示,是葬礼前的宣布,是乞讨,是求助,是衷的美敦?很久之后,他渐渐才明白,那么往地上一跪,就是“投降”。在平原的乡村,“投降”几乎是一门艺术,还是一门最大的艺术。生与死是在无数次“投降”中完成的。有的时候,你不得不“投降”,你必须“投降”。有了这种“投降”的形式,才会有活的内容。就这样,他把村人一个个磕出了家门。只有一家,他没有去,那是离得最近的一家,铜锤家。他不去。 娘的丧事是在村人的帮助下完成的。在葬礼上,作为长子,在老舅的带领下,他继续学习“投降”的艺术。那是“投降”的高级形式——“二十四叩礼。”二十四叩礼“是一种近乎于宫廷化的表演,是带有礼仪性质的”臣伏“。在乡间,这就是最高级、最雅致的”投降“!那是要他在不同的方位、以不同的姿势磕二十四个头,前后左右的磕,要磕出一个大”回“宇。在他磕头的时候,他听见人们在笑他。是的,在葬礼上,人们哄堂大笑,笑他磕得不够标准。人们赞叹的是宝灿,宝灿磕得最为生动!那一进一退,一招一式都叫人羡慕:跪得深刻,起得方正,那腿说锯就锯……那情形不像是在给人送葬,而像是在表演绝活儿!可他不行,他的心已经木了,当他磕完了这二十四个头,站起来的时候,他眼前一黑,几乎栽倒在地上。可他还是站住了,只是膝盖处热辣辣的,有血! 他是长子,娘的“牢盆”也是他摔的。“牢盆”上分别钻了五个孔,那叫“子孙孔”,是他们弟兄五个分别用剪子尖钻上去的。老五太小,是他把着他的手钻的。娘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摔“牢盆”?什么是“牢盆”?生是“牢”,死也是“牢”?钻那些个洞儿,是要漏一点阳光给母亲么? 尔后又是“谢孝”(又叫卸孝)。仍是一家一家地磕头……许多年以后,他仍然记得他跪下来给人磕头的情景。有那么一个时刻,他是从裤裆里看天的!他牢记着他从裤裆里看天的那个时刻,那时刻叫他永世不忘。就在那个时刻里,他的裤裆里猛然升起了一股气,那股气一下子就把他顶起来了,他跪着,可他的心站起来了。 娘在的时候,没有谁觉得她有多么重要,娘一去,家就不像个家了。那时候,父亲曾萌生过再娶的念头。可是,家有五个蛋儿,一群嘴,有谁肯受这种拖累呢?于是,父亲就常常躺在床上,一声一声叹。 娘去了,以后就是没有鞋的日子了。 很决,他们这五个蛋儿,鞋一双双都穿烂了,再也没有鞋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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