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李佩甫 > 城的灯 >  上一页    下一页


  他竟然用蔑视的目光看了父亲一眼,傲傲地说:“走路呢!”

  这话说得大突兀!是具有背叛意义的突兀。这就是他的宣告,面对父亲,这是最直接的一次宣告。行走,就是活法,这是我的方式,我“走”我的。

  父亲哑了。那是父亲第一次叫他“儿子”,以后父亲再也不这样叫了。

  这年的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也是他试“铁”的时候。他没有穿父亲做的那种木制“呱哒板”,就那么光着脚走出了家门。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大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四周一片寂静,那无边无际的雪白就像是一双双“那种鞋”向他飞来!一天的“那种鞋”!那鞋(后来他知道那叫“网球鞋”)秋生家的一个亲戚穿过,白色的,粉白,连鞋带都是白的!人家是城里人,来乡下串亲戚时穿在脚上,一走一弹,让他看见了,还有尼纶袜……他就这么在雪地里走着,一步一步地试那“铁”。初时,脚踩下去的时候,雪很暖,甚至是有点烫,温温的烫。可走下去的时候,却绵绵的,竟还有点弹,是有点弹哪。在脚下,那雪肉肉的,热热的,或者就像是热锅里的豆腐,脚成了一把刀,你割它的时候,那一软一软的感觉叫人很舒服,无比的舒服!再走,脚上就有些泥了。这时,他明白了,雪是怕他这双脚了。雪怕他,那脚已经“铁”出来了,雪沾脚就化,它不敢不化。在大冬天里,他的脚彻底战胜了雪!不疼,真的,一点也不疼了,没有一丝一毫的痛感。只是快乐,那是从脚底板上涌出来的快乐,猫舔一样的快乐!那,快乐使他产生了强烈的征服欲,他在雪地里大步跑着,一边跑一边嗷嗷大叫,他的叫喊声在旷野里传得很远!尔后,他跨过田野,又一步一步走上了河堤,站在河堤上,他的目光望着远处的飞雪,雪在河的南岸挂起了一道倒卷的飞帘,那雪帘在风中漫舞着,此时此刻,他突然就有了飞翔的感觉,一般热流从脚下涌上来,很烫人啊!

  那时候,他庄严地说:会有鞋的。

  4.不会叫的蝈蝈笼子

  十六岁那年,他终于有了一双鞋。

  那鞋是一个叫刘汉香的姑娘送给他的。她这么一送,就送出了她人生的一大遗憾。

  刘汉香是村支书国豆的女儿。国豆脸上虽然有些麻子,可国豆女人脸上没有麻子,她不但脸上没麻子,而且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漂亮女人。这女人有个绰号叫“大白桃”;另一个说法叫“十里香”。还有人说,妈的,颍河水再好,也就润在了国豆家。操!润了这畦改那畦,一茬一茬润,净好水儿。老不公平啊!

  这刘汉香正是“大白桃”生下的娇女儿。

  开初的时候,刘汉香只是一个小毛丫头,秧秧的,也看不出什么。可长着长着,一下子就灿烂了。灿烂得一塌糊涂!于是就有人说,这刘汉香是国豆家的“国豆”!

  那时,他并不知道有人在悄悄地注意他,他真的不知道。人已穷到了那步田地,是不敢乱看的。即便是在镇上中学上学的时候,他也从不乱看。你看什么看,看也白看,穷人的眼是很节约的。

  早在他上中学之前,“老姑父”家的蛋儿们已经有自己的名字了。那名字是县上来人普查户口时,由一位以工代赈的老私塾先生给起的,那老先生拈了拈胡须,一时文兴大发,信笔写来,在户籍上:老大钢蛋儿为冯家昌;老二铁蛋儿为冯家兴;老三狗蛋儿为冯家运;老四瓜蛋儿为冯家和;老五孬蛋儿为冯家福。尔后,老先生用小楷毛笔一人给他们写了一个纸片;上边批着他们各自的名字,老先生说:“记住,这是‘官称’!”

  可这些“官称”在村里并没有人叫,人们不习惯这些“少天没日头”的东西,它显得大雅了些。在村里,该什么“蛋儿”还是什么“蛋儿”。只是到了后来,当他们一个个离开村子的时候,这些“官称”才成了他们的名字。

  那片高粱地是他命中的一个契机。

  那是暑期后的一个下午,他照例背着铺盖卷到镇上中学去报到。秋了,青纱帐已经长起来了,那无边的熟绿从田野里一秧一秧地爬出来,把路罩得很细,走在路上,人像是淹没在那一坡一坡的旺绿里,到处都是秋熟的腥热,一到处是孕育中的腻甜,风一溜儿一溜儿地从庄稼棵儿的缝隙里顺过来,脚下的土也仿佛已熟到了老的程度,一乏一乏的碎,就像是坍了身的面瓜。在青纱帐的掩护下,路过玉米地时,他还偷掰了几穗嫩玉米,那时粮食总是不够吃,能啃上几穗玉米,晚饭就省下了。当他揣着几穗偷掰的玉米猫着腰穿过玉米田,来到一片高粱地的地边时,他眼前一亮,突然站住了——

  面前有一双鞋!

  那是一双“解放鞋”。这种鞋是部队的军人才有资格穿的。还是双新鞋。

  那鞋就放在高粱地的地边上,看上去新崭崭的,像是没有下过脚的样子。他两眼望着那鞋,迟疑了一下,心里说,有这样的好事么?他抬起头来,侧耳细听着高粱地里的动静。高粱就要熟了,铁红的穗头一浪一浪地在风中摇曳,那刀叶沙沙地响着,响的很有规律。风停的时候,就静下来,静得默,静得文气。看来,高粱地里没有人,真没有人。东边是红薯地,西边是玉米田,红薯地里显然没人,玉米田也不像有人的样子,那么……是谁的鞋呢?路人掉下的?也不大像。那鞋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他面前的地上,就像是专门为他预备的。这么一想,他笑着摇了摇头,不会,世上决不会有这等好事。他围着那双鞋转了一圈,心里七上八下的,很诱人哪。最后,他禁不住拍了拍脚上的土,把脚伸进那鞋里试了试,他妈的,还正合适呢!

  天晴朗朗的,云淡淡走,四周寂无人声,面前有一双鞋……然而,万一呢?万一要是谁脱在这里的,你这边刚要走,那厢又被人叫住了,多丢人哪?!算,算了。不就一双鞋么?再说,他光脚习惯了,猛一穿鞋,还真有点别扭,挺不舒服的。于是,他把已穿在脚上的鞋重新脱下来,在地边上摆好,这才背着铺盖卷去了。

  突然,身后传出了“咯咯——”的笑声!那笑声就像是晴空里的一声霹雳,又像是从布袋里撒出来的一只母鸡,还像是从牛脖子上甩出的一串铃销,既突兀又脆火!紧接着,又是一声爆豆:“——家昌!”

  他的脸“扑棱”就红了,就像是被人当场捉住了似的,心里很“贼”。他对自己说,上当了吧?上狗日的当了。别回头,走,往前走!

  谁知,他刚走了没有几步,就听见身后一声断喝:“——冯家昌,你站住!”

  他站住了,慢慢地扭过头来,也就在一瞥之间,他看到了立在眼前的一抹粉红。在这一抹粉红的后边,是漫无边际的绿色,那绿色正是因了这一抹红色而疯狂,庄稼地里突然就有风了,高粱和玉米都舞动着,那叶子一刀一刀的飘逸!他把头勾下去了。

  那是一个女生!

  十六岁,是一个充满幻想的年龄,眼前站着一个女生,鲜艳得叫人不敢看。他也就不看了,有汗!

  刘汉香跳跳地来到他的面前,笑着说:“家昌,把鞋穿上,那是我送给你的。”

  刘汉香,这名字是他熟悉的,可以说非常熟悉。他们在一个教室里坐了六年,尔后又一同考上了镇上的中学。然而,人家是支书家的女儿,是国豆家的“国豆”,跟他不是一路人。所以,虽然同坐在一个教室里,却坐得陌生,他从未跟她说过话。况且,在中学里,他也是被人耻笑的对象,人家都叫他“赤脚大仙”。

  他站在那里,默默地摇了摇头。他不穿,他不会穿的。

  刘汉香轻声说:“真的,真是送给你的。这多年,我一直看你打赤脚,你……这鞋是我从我哥那里要来的,我哥复员了。穿上吧。”

  他很干脆地说:“我不穿。”

  刘汉香说:“你敢!”

  他扭头就走,心里说,有什么敢不敢的?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