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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班主任有点儿不自在,摇了摇头。他不知什么时候把菜篮子夺到自己手里了,大概很沉,不胜拖累似的歪着一只肩膀。

  我问了郭普云五月一日离家前的一些情况,老太太很耐心地回答了许多细节,似乎没有多大忌讳。这种局面没有维持多久,大概是因为我问了不该问的问题。我很后悔。问过之后就后悔了。

  “郭普云平时跟家里有矛盾吗?”

  “……什么矛盾?”

  “他一个人住那边,很乱很脏……我觉得他是不是跟您……或者……”

  “那是他自己闹的!他从来不和家里人说心里话。我们不知道他整天想什么,他不告诉我们我们也不问,三十多岁的人了,自己完全可以管好自己,他自己不想好好过日子有什么办法……”

  “他脾气很好。”

  “你什么意思?”

  “他好面子,您要用刚才那种口气批评他,他会受不了的……他跟您吵过嘴吗?”

  “我是他母亲,该怎么批评他是我的事,做了错事就该批评……”

  “他做了什么错事?”

  老太太脸色苍白,班主任在背后扯我袖子,但我看到机会就在眼前,我得把它抓到手,不论自己将表现得多么愚蠢。

  “大妈!普云做的错事跟他的死有关吗?他做了什么错事?”

  “……我累了。班主任老师,请以后不要打扰我们,他爸爸身体不好,你们都知道,把菜篮子给我吧,我要上去了。”

  “大妈,对不起您了!”

  “别客气,我知道普云有许多朋友。家里待他一直很好,不信你们问问周围的邻居,你们可以随便敲开一家问一问……”

  当然,这是完全用不着问的。

  “普云……是个好孩子。”

  老太太看看我,看看班主任,抱着一篮菜踱进了楼门。我们不怀疑老太太最后这句话。任何认识他并且有良心的人都会这么说。郭普云是个好孩子。这个评价的真理性是明摆着的。

  对此表示不信任的只有他自己。他恶狠狠地把自己叫做小丑。

  班主任惋惜那个被烧掉的笔记本,他一本正经地认为它是开展学生思想政治工作的生动教材。他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样充分地利用死者是否妥当,是否有悖人情。我比他强不了多少,也许更可鄙。我触了老太太的疼处,用郭普云缺乏照料的生活情景使她难堪。我还硬从她嘴里拽出一条线索,试图证明郭普云曾经做过难以被人接受的错事。我总感到,郭普云曾经十分狼狈地抗拒过一种来自异性的吸引力。与他和那位舞蹈教员的交往有别,这次朦胧的经历——很可能只是视觉上的心理上的经历——使他陷入了更深的罪恶感。

  他的死离妹妹由东北归来半年多,离妹妹完婚刚好四个月。巧合不能说明问题。但是,他七五年在与吴炎的艺术竞争中突然转入颓唐,那时距他父亲再婚恰好三年,这期间难道没有发生一些别的事情吗?他与众不同地淡视恋爱问题,当时已经表现得很突出了。

  郭普云的朋友之一,那位兵工厂党委办公室副主任对我讲过一件事。事情本身像笑话,但是他讲得很严肃。我也觉得这个笑话不简单,它的趣味非常深奥。

  一九七六年春节前夕,休假的郭普云到菜市场办年货。售冻鸡的柜台前人多手杂,他抢到一只鸡之后便被挤到或主动撤到人群后边。他站了一会儿,这时有人揪住了他的胳膊,不等他明白怎么回事,已经被粗暴地拥进了柜台后边的办公室。工人民兵们指责这个文弱书生企图偷窃一只三斤二两重的母鸡。

  他们抓住了他!他跑不了了!说,为什么偷鸡?不说送你到派出所去!胜利的喧嚣压没了郭普云的申辩。他说他是准备去交款的,但没有人相信他。最后菜市场通知兵工厂保卫科来领人。

  郭普云?

  偷窃?

  母鸡?

  兵工厂没有谁认为这个指控可以成立。郭普云的饭票是公用饭票,谁都可以抽几张,想还就还不想还拉倒。他经常几十块几十块地周济修建队生活困难的老师傅,大都是白给。这样善良的好心人会偷一只不值一提的母鸡吗?真是笑话!

  兵工厂说服了菜市场,事件总算平息了。但工人民兵们直到最后还在坚持自己的理由:他站的地方离门太近离柜台太远,他们以后见到这种人还是要抓的,他们从来就没有抓错过。他们是内行,他们十分清楚一个胆怯的偷窃者的种种表现。

  兵工厂虽然保护了他,但他已经饱受了人格上的侮辱和打击。他一蹶不振,好长时间没有缓过来。

  “他脸色惨白,人都傻了,谁劝也没用,以后我们都不跟他提这件事。”

  “他肯定没有偷的意思?”

  “那还用说么!”

  “那他千嘛长时间抬不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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