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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他,一个公认的善良人,一个交口称赞的品德高尚的人,曾经干过些什么呢?难道真是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而使他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诅咒自己吗?

  我几乎感到躺在驹子峰下的郭普云的不安了。我的朋友,请你息怒,不要担心一个活人的胡思乱想会伤害你。伤你最重的是你肩上的那颗头颅。疼痛对你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来日黄泉,欠你的账将加倍还你。安睡吧,这些肆无忌惮的思索与你无关。

  与你无关!

  我想说的是——郭普云的母亲在一九七二年才正式成为他的母亲,她给郭普云带来一个不同姓氏、不同血缘、不同性别、不同年龄的家庭成员,按照坚定的传统信念,他称这个曾经毫不相干的人为:妹妹。这个从天而降、发育成熟的姑娘转眼问做了他的妹妹!那年他不到二十三。她,十八岁,多变的十八岁。她有了一个伤感、漂亮的哥哥。她的生父故去,他的生母故去,一对新婚的老夫妻趋使一对青年男女共同在百万庄那套三居室的单元里会合了。十四年以后,郭普云平静地离开这里,使这个近乎完美的家庭崩掉了一角。他缓缓走下楼梯的时候听到妹妹活泼的笑声了吗?那是笑声还是催促死亡的钟声?

  专修班第一学期开学不久,他曾经漫不经心地提到过这个女人。他的描绘只给我留下一个印象,那姑娘似乎相当固执,固执得有点儿不尽情理。她放弃了攻读博士学位的良机,从吉林大学毅然杀回首都,以硕士身份钻进了响当当的物理所。理由很简单,东北入冬太冷,一年也熬不下去了。

  “我写信劝她不能因小失大,她答应考虑,可没几天就拖着行李自己跑回来了!你说这人多幼稚……”

  “她挺开放的吧?”

  “大大咧咧的,娇气。”

  “从小就这样儿?”

  “嗯。”

  “那可跟你正相反,不过脾气不一样的兄妹多的是……她漂亮吗?”

  “……还可以。”

  以后他就没有提到过这个妹妹了。他没有告诉我她元旦举行了婚礼,更没有告诉我母亲是他后母,妹妹也不是他亲妹妹。这些情况是他死后我才从别人那里陆续听到的。不知他为什么要隐瞒这种没有特殊意义的事实?别人还提醒我注意,与他一贯的表白相反,他的家庭并不和睦,他和后母之间有一道捉摸不定的很深的裂痕。

  我曾经参加过那次集体拜访,吸引我的除了郭普云脸上那块白,便是他母亲不寻常的冷淡态度。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

  面孔非常慈祥,保养得很好,然而皱纹不多的脸上笑容也不多,表面的客气后面藏着一种谈然的疏远。她推开郭普云的房门,探探头又缩回去,好像不小心进错了房间似的。我从那动作上读到一个暗示:差不多了吧。同学们也都是有心人,片刻之后便告辞恐怕不能说与老太太的表现没有一点儿关系。这恰好应和了我的想象,肯把儿子甩在医疗器械厂宿舍里而又不闻不问的,确实应当是如此这般的一个母亲。

  她没有参加郭普云的追悼会。她的老伴儿,也就是死者的生父,同样没有参加。兵工厂路程崎岖遥远。不来是可以理解的。郭普云的父亲患有脑溢血后遗症,行动言语皆不便,不能看儿子最后一眼就更可以理解了。为了防止肿胀的肉体从骨头上松落,郭普云浑身上下缠满了纱布,只留下两只似睁未睁的眼睛。大老远赶来看这副惨景,确实没有必要。工厂在电话里也是这样劝两位老人的。不管他们的劝阻是否真诚,追悼会上看到郭普云孤零零地躺在那儿,他们一定感到了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头。死者旁边似乎缺了点儿什么。至少在我不幸过早离开人世的时候,我不希望身边没有我的母亲。不能没有生我、养我而爱我的人。

  以后我知道那是后母。我觉得我该明白那些事了,细想反而更加糊涂。依郭普云的为人品性来看,他不会阻挠父亲再婚,也不会由于眷念生母而故意把自己与后母的关系搞得很紧张。此外,后母刁难丈夫前妻之子的可能性也不大。即便是个泼妇,在郭普云的善良和忍让面前也会有所收敛的。老太太看上去绝不像挑畔成性的人。她很文雅。

  但是裂痕确实存在。

  我带着班主任到百万庄那个单元探访过一次。他的目的很明确,要找到郭普云生前的笔记,借到教导处好好研究一下,看看学生们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则想以公谋私,躲在班主任身后捞取些意想不到的材料。

  郭普云的父亲打开门,但没让我们进去。他拄着拐杖,嘴角有点儿歪斜,两只迟钝的悲伤的眼睛在门缝里瞪着。他嘟囔的什么无法听清,但神态却告诉我们休想再往里迈一步。笑容可掬的班主任顿时尴尬得要命。

  “我是郭普云的班主任,来看看……”

  “没有人!里面没有人……”

  这次听清了。门也关上了。班主任不甘心,拉我在楼梯台阶上坐下来,一边吸烟一边等郭普云的母亲。他说老太太可能买菜去了,我说老太太肯定在屋里,不愿见我们,故意让老头子出来搪塞。他不相信,还说不该用这种愤世嫉俗的语言指责一个让悲哀笼罩的家庭。

  他说:“我们应该体谅人家。”

  班主任是个很可爱的人。他猜得很对,当我们失去耐心来到楼门口时,郭普云的母亲拎着菜篮迎面走过来,她认出了我。寒暄之后没有往楼里让的意思。三个人便站在草坪旁边的空地上讲话,那样子一定很怪。

  “你们校领导前些日子来过了……”

  “是的、是的。我是班主任,我代表全班同学再一次……”。

  班主任老往身后瞧,似乎想给大家找个坐的地方。但老太太没有坐的意思,挽着一篮蔬菜直挺挺地立着,目光平静而专注。

  “是这样,为了加强对学生的思想工作,便于掌握学生的思想动态,我们想把一些事物彻底剖析一下。我们过去了解情况太少,现在的困难是……”

  “我能帮什么忙?”

  “我们想借郭普云的笔记看一看。”

  “他记笔记吗?”

  老太太反问我们,班主任一下子愣住了。郭普云有个谁也不让看的日记册,连赵昆都说没有读过。他平时公开的是个写诗的草稿本,里面记了不少格言,有些可能是他自己杜撰的。

  借不到日记,借到这个草稿本也将就了。我骗老太太:“他经常记笔记,他让我读过其中一部分。我们保证对笔记内容严守秘密,看完马上还给您……”。

  “没必要了上个星期六他爸爸一直躲在屋里烧东西,不让我进去看。烧了不少书,连灰都捣烂了,里面可能有普云的日记……请你们原谅。”

  “……太可惜了。”

  “就是没有烧,他爸爸也不会借的,我也不会借。普云的事跟别人有什么关系?你们做思想工作用不着打他的主意……”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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