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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信却是在下苇店发出的。站台短小,最后一节车厢一直甩到车站的信号灯附近。郭普云从那儿跳下路基,沿着泄洪道往北走,在穿过下苇店的街道时,把那些信一封一封地塞进了副食店墙上的邮箱。斑驳的绿色铁皮箱挂在那儿不知多少年了,他早就认识它,如今它也成了他周密计划中的一部分。周围的几盏路灯大都破碎了,五月的山风使夜色中的街道更加凄冷,郭普云摸索长方形的窄小的信孔时,想必注意到牛皮纸和铁皮箱磨擦的声音了。他怀着阴森的快感投向西北方的山峦。

  路上经过一座吊桥和一条厂用铁路支线,惟一的一条小道把他领到海拔六百米的驹子峰山顶。山下灯火辉煌。右侧山坳里是国营煤矿的居民区,左侧靠近山麓的地方是他效力达十七年之久的兵工企业。无法分辨试验靶场所在的那条狭谷,它被一堵闪着蓝光的山脊挡住了。一列运煤的货车缓慢地穿过盆地,咣咣地钻进了东南方驶往平原的第十三号隧道,把呜呜咽咽的汽笛声带进了山腹。这司空见惯的一切没有增添也没有削弱郭普云的勇气。他在一块背风的石头后面了望、思索、吸烟,把他的生命延续到五月一日午夜。驹子峰北坡下面有一座库容三十万立米的水坝,在最后奔赴那里之前,他遗失了许多人都熟悉的一只气体打火机,还有一个长乐牌空烟盒及十几枚一寸来长的显得过分奢侈的烟蒂。他匆匆地吸过它们,好像急速地不大负责任地完成了一项任务。

  五月八日上午,天空晴朗。一位中年农民乘着轮胎筏子在小水库里打鱼,划到离南岸二十来米的地方,他觉得筏子有些不利索,用网杆子捣了捣,突然发觉一蓬头发像一朵黑花似的开上了水面。不等再动,黑花自动翻转,露出了一张大白蘑菇似的胖胖的人脸。好奇心压倒了恐惧,他哆哆嗦嗦地把尸体往陆地方向拨,竹杆子好几次捅进了雪白的腐肉,人已经烂得脱骨了。

  郭普云头朝下躺在岸边,人们甚至不屑为他换一个更协调的姿势。他的体积膨胀了不止一倍,所有的衣扣都挣脱了,背心像透明舞服一样裹着圆大的肚子。他的猪皮鞋丢了一只,另一只仍旧紧紧地镶在足肉里,像黑皮一样长在上面了。他的脸让鱼类啄食过,五官已经完全破损。他通体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味儿。他如愿已偿,终于使自己远离了他想远离的一切,没有思想,没有痛苦,甚至没有了人的属性。农民的网笼里有几条停止呼吸的淡水鱼,跟人的尸身相比,它们挺拔浑圆晶莹的身体无疑要漂亮多了。

  兵工厂保卫科的人赶来之前,那位农民已经翻遍了郭普云的口袋和肩上勒着的挎包。他动了侧隐之心,用一块塑料布蒙严那张可怕的面孔。每一个新到的人都经不住诱惑,急促地揭一下蒙布,嘴里大抵是几个字:“真味儿!”或者“够吓人的!”

  然后跳开,扎成一堆很有见地地交流各自的猜测以及对自杀的看法。他们谁也不掩饰对死人的轻蔑。奇丑奇臭的尸体对同情心产生排斥,并且恫吓了人的注意力。郭普云正处于人生最悲惨的境地,但他周围的同类们似乎更关心事件的戏剧性。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死尸就像一位哑剧演员。怎么死的?为什么死?与女人有关吗?、

  保卫科的人在挎包里翻出几块残留的石头,规格均匀,有铁锈痕迹。这是支线铁路上的铺道碴子,郭普云为了有效下沉在登上驹子峰之前就装上了它们。水库边有的是石头,他那样做是为了领略把石头边走边塞进挎包的诗意呢,还是在大惩罚之前安排了一个小惩罚的前奏?背着沉甸甸的石头登山,这种举动充满了自我虐待的味道,在他倒是和谐的。

  郭普云回来了,但他迟了一步。早在五月三号,兵工厂、学校、家庭陆续接到了他赴死的诀别信。最初的震惊和慌乱过后,人们对寻找他不抱多大希望,只是耐心等待他何时从何地冒出来罢了。他在驹子峰水库的出现并没有超出大家的想象。

  他给人的感觉似乎是竭尽全力地演出了一场注定要失败的戏剧。一出从悲剧中派生出来的恶作剧。他丑陋的尸体是他赢得的最大倒彩。

  他的信一共六封,或许还有旁人不知的收信人。他在每封信里用不同的措辞阐述了自己的理由,他想证明他的选择是可取的、是无法改变的,他希望人们理解他。但是,他的理由不能使人信服。像所有自杀者的遗书一样,文字上出奇地冷静,表达了一种近乎完美的自欺欺人。除了他自身之外,大概没有人会看不出他所谓理智的荒谬性。

  整理遗物时,她的妹妹无意中发现了那本眉批累累的《雪国》。她起初很感兴趣,但是读着读着便厌倦了。她发觉那些尖刻的评论全是死者自我赞美的反语。她终于认定她的哥哥在精神上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人了。

  郭普云追悼会于五月十四日在兵工厂举行,停灵的地点是闲置的四号仓库。过去这里堆满了装箱的无后座力炮,军转民之后,空荡荡的水泥梁下便只有尘埃和空气了。

  追悼会上没有哀乐。

  第二章

  郭普云是个美男子,只是体格有些瘦小,他自称身高一米七二,看上去似乎达不到这个高度。他的面孔相当漂亮,五官搭配的好,皮肤白,眼睛很大,眉毛极清秀地弯出两道蓝弧,牙齿也整齐,他三十六岁,最有光彩的年华已经消逝,但他仍旧比同龄人显得年轻许多。这张脸的缺陷是过于文静,多多少少的带点儿女性气质,说话时声调又不太响亮,初次接触便使人感到他是个性格软弱的人。

  联合大学分校在城市北郊,只有一座像样的楼房,专修班教室在二层。开学比本科生晚,九月七日才正式上课。那天讲的是现代汉语,我迟到了几分钟,推门进去听到女教师正在讲汉语拼音,马上产生了是不是闯进了小学一年级教室的不良感觉。六排桌椅分三路摆开,我灰溜溜地向后走,在最后一行中间捡个空位子坐下了。到处是尘土,又不好意思擦,只好用大腿托着书包直呆呆坐着。我发觉左侧有人在看我,我偏过头去,那人却把目光移开了。我看见了他的白脸和挺拔的鼻梁以及那薄薄的仿佛失血的耳朵。他就是郭普云。十分钟之后他隔着两排桌子扔给我一块抹布,他还扬起一张单子晃了晃,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冲他笑了笑,他也笑笑。我悄悄擦净桌子,这才发觉手中是一块半新的蓝格子手绢。课间休息时我主动走过去递上一枝香烟,他推拒了一下便接了,掏出打火机先给我点上。打火机镀成铜色,气塞没调好,扣出的火苗有两寸长,我像躲耳光一样闪了一下。这只打火机后来被他有意无意地丢在驹子峰山顶的蒿草里了。我们互相通报姓名,客套了一番,他说报到领书时看到过我,但我没有印象。他又说他是考勤员,以后有事晚来一会儿没关系,他保我全勤。

  “哥们儿在哪儿混事?”

  “文联。”

  “够闲在的!”

  “瞎凑合。你呢?”

  “哥们儿是山里人,瘪三儿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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