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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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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兵工厂有个没有任何火药味儿的名字:红都机械制造有限公司。他的职务是宣传科长,他喜欢绘画和写诗。他的坦率使人感动,但我总感到他自嘲豪爽的谈吐与他恬静的表情很不相称。刚才打火机险些燎了我的眉毛,他突然的慌乱和狼狈说明他本质上是个心胸不大开阔的人。 开课几周之后,借故不来的人渐渐增多,教室经常坐不满。我借机占领了郭普云旁边的课桌,听得枯燥了就天南地北地聊一会儿。班里大都是三十岁左右的人,有不少见面熟,无奈我没有交友的闲心,能把话说深一些的只有郭普云一个。他跟我不同,跟谁都能搭得上口,女人们也愿意接近他。他是单身汉,不知是没有结过婚还是结婚以后又离异了。我一直没好意思深入盘问,他自己说起这件事也吞吞吐吐半真半假,似乎很乐意做一个独身主义者。他回避恋爱话题,却热情从容地跟女同学接触,完全不像爱心淡漠的人。这个矛盾令人不解。我在好长时间里都认为他在悄悄地选择目标,独身论调不过是排除干扰的手段罢了。我觉得他对自己的相貌和其他条件很有信心,拖到这般年纪全是因为眼界高傲。此外能有什么解释呢? 他肯定不是见了女人就粘糊的色棍,那些家伙一般都比较丑,而且阴险。郭普云却漂亮随和,大大咧咧跟女人开玩笑的样子怎么看怎么不真实。 他对某些细微的问题很敏感。那次分校请北大一位老教授讲解辛弃疾的词风,中间休息时我发觉他神态不对头,眼睛死死地盯着黑板前的过道。一个本科中文系的女孩儿妩媚地走出教室,他立即松懈下来。他难为情地避开我的目光,喃喃地说道:“像不像林黛玉?”美丽的女孩儿返回时,他再次恢复了痴迷的神态,不由自主地把目光倾泻过去。她坐下了,他叹了口气,掏出一枝香烟疲倦地叼在嘴上。他不想掩饰自己的想法。 “两只眼睛隔得太开…。一身材也太高了,有没有一米六八?” “谁?” “刚才那个。” “哪个?” “第二排靠窗户,正跟人说话,头发上扎红发带,脸转过来了……” “她像林黛玉?” “气质上……有点儿吧?” “太胖!” “你看错了,左边那个。” “我知道,够摩登的。” “摩登吗?” 他的注意力许久才离开那个女孩儿。教授的课很精彩,郭普云却在笔记本上涂了满满一页素描,密密麻麻的全是女人的脸、鼻子、眼睛和小樱桃一样的嘴巴。那丫头的确是丽人,男子汉留意几眼不为过,可是他的关注异乎寻常。难道仅仅是出于绘画者艺术上的兴趣吗?他把两片小嘴唇描了又描,流露了对异性优点极端美化的愿望。 他擅长水彩画,专修班的墙报由他布置,稿件的空当里夹着花草、小人儿和动物,搞得美极了。别的班级也来请他画,有求必应,他从来都不拒绝这种额外的操劳。放学后只要走晚点儿,穿过走廊总能看到他在某间空荡荡的教室里蹬着课桌忙碌,旁边围着一些邀请他或崇拜他的少男少女。我曾经看到那位“林黛玉”为他端着颜料盘,表情光彩夺目。这情景像一幅含义神秘的写生,比他那些中等水平的所有绘画都耐人寻味。 分校门外有一条东西走向的窄马路,学生们由两个不同的方向来去,日复一日。郭普云住在北太平庄,放了学往西走。 我一般走东边,只有去岳母家才跟他同道。我打月票,学校离车站又远,凡一路时他就用自行车带着我。他骑一辆老式凤凰牌女车,座低把高,骑起来像端着什么东西。只要走同一力向,他就把带我当成一件郑重的事情。他的责任心和善良往往渗透到那些微不足道的角落。一次带我到中途,他突然“哎呀”了一声,两只手交替着摸索上衣口袋。当时离开校园有一里地,距汽车站的路程稍远些。 “怎么了?”我问他。 “没事儿!” “你忘东西了吧?” “……没有。” “忘了你就回去取,我走走就到了。” “没事儿!” 骑到公共汽车站,我跳下来,见他没有去马甸立交桥而是调转了车把。我知道自己冒傻气了,不禁有些埋怨他。 “嗨!瞧你,何必呢!” “没事儿!我回去交一下党费……我跟你不一样,晚点儿 回家没关系,再见!“ 他好像比我还不好意思,急匆匆地骑回去了。他端着车把的样子和瘦小的身材加剧了我的感激之情。虽然谈不上受了多大恩惠,可是想到如此友善的人至今仍旧孤身独处,不免觉得惋惜和关切。人过三十岁城府就深得不行了,外人能接触他内心的隐秘吗? 他首先关心的却是我。他是专修班临时党支部的宣传委员,跟我谈起支部会议的情况,说毕业前夕要发展两批党员,问我有什么想法没有。我说我没有想法,不够格,散漫惯了,努力争取恐怕太吃力,因此不存奢望。他摇了摇头,叹息道:“你是不是太认真了?” “不是。的确不够条件,玩儿真的觉悟水平不稳定,玩儿假的又不自然,绷不住劲。跟着好好干就行了,我不指望混进去得什么好处……你别打我的主意了。” “不开玩笑,这是个机会。” “让给别人吧,班里不是有几个挺迫切吗,你们别让人家失望就行了。” “真的没想法?” “真的!” “也是……省心了。有些党员就那么回事,还不如老百姓呢!” “可不是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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