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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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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三一九的钥匙在副司令手里,他再一次把门反锁上了。第一次是为了配合总司令谋划的惩罚行动,该行动中途改变了性质,被后勤部长用来达到了自己的目的,锁门就显得很没有远见了。这第二次锁门的决定由副司令自己做出,他没有征求总司令的意见,因为总司令仍在睡觉。他也不想征求总司令的意见,惩罚行动的流产暴露了总司令本质上的虚弱,他认为再征求这个人的意见不仅多余,而且更有悖事物发展的规律。总司令的衰落很突然,却是赤卫军生存过程的必然现象,而某些人地位的上升也是不可阻挡的了。副司令擅自关闭赤卫军与外界联系的通道,就是为了在此消彼长的变化中给自己寻找一个适当的位置。 总司令趴在副司令的床上,半张脸压着枕头,五官变了形,睡得十分痛苦。他像一个死去的陌生人,而且因为中了太多的枪弹,歪扭的面孔便刻下了临死前的震惊和哀伤。副司令看着这张脸,像读着一本内容深沉而饱含了宿命色彩的书籍,他读它同时按照自己的思想修改它,使它更接近于赤卫军的一份历史文献。这本书不久便要落满尘土了。 后勤部长和作战部长在一个小枕头上脸对着脸,鼻子几乎相触,不听那一粗一细的鼾声,会以为他们持续着彻夜的长谈,仍有许多话在滔滔不绝地诉说着呢。他们利用一根绳子做足了戏,一跃而为赤卫军无形的核心,这是料事如水银泄地般的副司令没有想到的。一个武夫,一个发明者,本是赤卫军惟命是从的人,充其量不过是组织肌体的二等器官,却突然地成了袭击和操纵赤卫军神经中枢的弄潮儿,这一重大事变在副司令秘密的思想储备中找不到完整的解释。副司令深感惊愕。他们舞绳呓语,像跳大神儿的施巫者,使副司令常规化的精神天平不能自持,向泛神论的准宗教的角度缓慢倾斜。他为一种深度的操纵力而折服,但他暂时不想低下高贵的头,更不想如总司令那样自乱阵脚,勾起对方攻击的兴趣。识时务者乃俊杰,副司令决定因势利导顺风行舟了。他锁上三一九的门,就是为了与后勤部长和作战部长的举动在情绪上进行沟通,寻找与自钻绞索类似的如吞食鸦片一般令人颠狂的共同性质。他们会怎样看待这个主动的封闭措施呢?他们会失去灵性,不识时务地不计后果地惟恐天下不乱地……绞他,把他用绳子像拴火腿一样吊起来吗?副司令心潮涨而又落,但他并不认为后勤部长和作战部长不是可傲的赤卫军里的可爱的战士。他们睡得活似两个甜蜜的婴儿。 宣传部长梦里翻身,日记本从上铺掉了下来。副司令拾起它,感到了赤卫军宣言的非同小可的重量。他没有立即送归原处,而是靠在床后角落里一页复一页地读,读。脑海不由庄严起来了。从日记本的正面翻,他读到了核桃大的字迹,宣言如行云流水,渗透了宣传部长修辞上的独特意识。这是个比较循规蹈矩的人,值得信赖,然而他独出心裁的笔墨却是可怕的。 任意创造或涂改乃至歪曲赤卫军的形象,别人做不到,他做到了。六稿宣言俱在,稿稿不同,一稿比一稿奇特,赤卫军在其笔下频繁地换着脸谱,有一谱甚至让人联想到某种哺乳类动物。是类人猿吗? 赤卫军由大脑发达、直立行走、集体行动、善于表达喜怒哀乐、懂得火和其他基本事物的价值并加以利用的优秀分子组成。他们思维敏捷,可以从眼神儿体味感情和对方的各种企图。他们肢体灵活,可以用上肢或下肢搏斗,必要时他们的任何器官都可以参与搏斗和其他任何活动。这些是他们生存能力和战斗力的基础,也是赤卫军伟大生命的源泉。 如果不是类人猿,会是……猴子吗? 副司令觉得宣传部长陷入了修辞上的功利主义,而他的想象又沾染了太浓的浪漫主义或理想主义的色彩。宣传部长为赤卫军打了那么多又那么华丽的主观烙印,大约是出于某种外人不可知的神圣信仰吧?如果他的信仰是丑陋的,他这么挖空心思地美化赤卫军是为了什么呢?玩儿了命地往赤卫军脸上倒颜料,喝多了酒似的为它涂脂抹粉,又是为了什么呢?宣传部长用心何其良苦,看来也是个不能小看的了不得的人物啊! 副司令从日记本的后面翻,发现字迹明显变小,像一串一串的绿豆似的。他起初读不懂,读着读着顿感天打五雷轰,当头挨了力若干钧之一棒,揍得他眼冒金星,心里凄凄戚戚地哎哟了一声。 他是一只蛆,一只变成了蛹的大黑蛆,他的小裤衩倒挺白。他变成苍蝇就美丽了。我在梦里梦不见他,也梦不到苍蝇拍子。杀鸡岂能用牛刀。切头的东西怎么能对付一架美丽的小飞机的飘渺的小绿豆脑袋瓜儿呢?要另想办法。赤卫军万岁! 万万岁! 养一群猴子不够,还要孵一只苍蝇,日记本成了袖珍动物园了。副司令踮起脚来盯着宣传部长那张安睡的动物嘴脸,想丢掉斯文,吐一口黏痰给他。或者干脆举起手来做蝇拍,集中火力打这个视别人为苍蝇的苍蝇一个大嘴巴。裤衩倒挺白?难道还有别人的裤衩更白吗?后勤部长恭维他的白裤衩是北斗星,宇宙里北斗星不可能再有第二颗,那么裤衩倒挺白的荣誉只能是自己的了。如果穿一件黑裤衩,会不会被视为一只鸽子呢?不过白了些,不过干净了些,竟被命以苍蝇,非切掉脑袋而不快,这是什么动物的混蛋逻辑呢? 副司令强压怒火,继续逛动物园,怀着迫切的期待心情一页一页走过去,想看看其他几位禽兽的下场是不是更惨些,若是都死无葬身之地便比较合理了。 他是一只蜈蚣,他身上的嘴比腿还多。应该把他的身子锯掉,只剩下一颗脑袋外带一张嘴,或者只剩下一块屁股外带一张嘴。头尾不可兼得,两者必居其一。让他的嘴永远忙这忙那,他就不用胡搅蛮缠到处乱爬了。要在梦里准备一把锯,一条腿一条腿地修理这条毛毛虫。赤卫军万岁!万万岁! 副司令出气略微顺了些,只是仍有个小小的遗憾。依他的意思,半张嘴都不该留,这条毛毛虫要嘴完全多余,它身上就不配带口子!宣传部长的残忍未免有点儿费厄泼赖,不过苍蝇拍换了锯,说得过去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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