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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副司令再读,希望见点血之类的更为彻底的文字。如果有新工具出现当然更好。他发现宣传部长在凶器方面缺少幻觉,想象能力是很有限的。这或许是费厄泼赖的又一个证据。如果换了后勤部长,那发明会壮观得多,因而也精确得多了。

  他是一只蝙蝠,永远在我头上飞来飞去,我在梦里梦外都看不清他是什么模样。他很少能把屎拉在我的头顶,他飞得很忙碌。我把他当成我心目中的朋友,我在梦中常常遇到他,我不切他的脑袋,我用汽油烧他。他的爷爷是老鼠,父亲也是,他们都没有他身上披的伞。那把伞是他的发明,他还发明头朝下的生活方式。我让他喝汽油,然后在他牙齿上擦一根火柴。

  凤凰涅槃,我的朋友也应涅槃。如果火中钻出一只小耗子,我再切他的脑袋不迟。我在梦里给汽油加了糖,他不爱喝,我从他的耳朵眼儿灌了进去。他没有反对,我觉得我尽到了一个朋友的责任。烈火熊熊,蝙蝠欢唱。赤卫军万岁!万万岁!

  副司令倒吸了一口凉气。汽油加火柴,牙齿加耳朵眼儿,就是后勤部长本人也未必能有如此强悍有效的发明了。宣传部长竟是蝙蝠的朋友,视为朋友仍以耳朵眼儿灌之,以汽油焚之,费厄泼赖又没有证据了。

  动物园已经成了地狱的屠宰厂,但心惊肉跳的副司令仍旧不满足。他偷偷看了看宣传部长平凡的睡脸,没有发现一丝天才的肉纹儿。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比平庸略强的平凡五官或许竟是历史上最有出息的思想家兼刽子手的伟大嘴脸呢!

  副司令再读时几乎怀了崇敬的情愫了。那些纸一页页掀动,哗啦啦像是风干的人皮,那些字则成了放大的汗毛孔,泄出了灿烂无比的人世之光。副司令读着并在心里呼应着了。

  万岁!万万岁!

  他是一只乌龟,驮着菲利普斯小姐在铺板上爬,他的小眼睛闪着皇帝的光芒。菲利普斯小姐是一只欧洲屎克郎,她叼住了他的王八脑袋,令他不可一世。他的王八盖儿太硬,我切不开他,我授意公爵砍掉他的龟头。龟头和屎克郎紧紧拥抱。他放弃了高贵的身子,脑袋孤零零地成了平民。我像修脚一样用小刀片削他的盖子,把它削得比纸还薄,纸下面露出了一串白色的乒乓球。我在梦里煮王八蛋吃。他的龟头和菲利普斯小姐通奸,但是我决心吃掉他的精华。赤卫军万岁!万万岁!

  万万万岁岁岁!副司令目瞪口呆,终于明白宣传部长是无与伦比的了。他为自己所受的待遇和王八蛋的下场庆幸。他几乎感到自己毛茸茸地飞起来,是那只死里逃生的苍蝇了。

  他以飞行的速度鸟瞰地狱之角。

  他是一只马蜂,在生孩子的隧道里出出进进,使所有儿子心生疑窦。他想建立永恒的巢穴,但是他心地纯洁,选错了地址。母亲们不明真相,孩子们对他束手无策,我在梦里想了个办法。我让他蜇皮球,缴获他的凶械,然后把他塞进装墨汁的小瓶子,就像父亲们把蛤蚧泡在酒里一样。玻璃洞是他的厕所,他在这宫殿里淹着,永远别想出来了。父亲们酒后精神百倍,我用这些墨汁写出上等的文章。我对马蜂很佩服,我在梦里找酒喝,想撒酒疯给他编一篇墓志铭。他一去不返,实现了入穴筑巢的梦想,他在墨汁里粘糊糊地向我致敬。我受之有愧。赤卫军万岁!万万岁!

  副司令扑嗤一声笑了。他在纸上摸出了人情味儿。让他来做这个梦,他将沿着现实主义道路狂奔到路的尽头,把墨汁换成红墨水一般的月经来潮,给赳赳武夫来个玻璃世界一片红,一片……红!

  红与红有别,月经之红近乎紫吗?

  副司令飞了过去。

  我是一只土鳖,越来越离不开没有阳光的地方。我的脑袋小得都快没有了,但是我潮湿的文章源源不断。我愁得只想自裁。在梦里对自己下手,每一次手都伸给了别人。我抱着椰子喝血,越喝越满腹经纶,身子肿如锅底。我从漆黑的窗户爬出去,想粉身碎骨摔掉土鳖相,却飞起来与鸽子比翼同翔。我在马路降落,轮胎稠密却绕着我滚动,大小蹄子宁肯把我踢起来,也不想多此一碾。我命令伟人散步,命令他低下尊贵的头,这是我惟一不想切的脑袋,我命令他吐一口黏痰给我,伟人随地吐痰,终于把我给糊在便道上了。他的糨糊般的分泌物堵塞了我的思路和气管,我裹着一层透明的青白色的黏膜奔向不朽。我不是土鳖,我是供后人观赏供他们摇头叹气让他们吃不下饭去的一块化石。我请来伟大与我的平凡杂交,我成了背叛土鳖的一个杂种。我以杂种的名义振臂高呼:赤卫军万岁!

  万万岁!

  副司令摇头叹息。宣传部长到底还是被平凡所累,给自己造了一个柔软的可以透视外界的坟墓,未免有点儿做梦娶媳妇了。他使别人成为纯种的苍蝇、蝠蝙、蜈蚣、王八和马蜂,却惟独使自己成就为一个与伟人有缘的杂种;把别人残害个一塌糊涂,却把自己剩下来当化石,捞了个永垂不朽的晚节。自鸣清高,拈轻怕重,吃多了王八蛋,他也太信笔所至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也太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肚子里也有数了!他长了个什么脑袋?土鳖脑袋能制造这么绚烂多彩是非鲜明的梦境吗?

  他投身于赤卫军最终是为了实现怎样的一种幻想或理想呢?莫非童年就染了动物癖,在发育过程中想创立属于自己的园林兽所吗?莫非自喻为土鳖,也不想无所作为而要仿五洋之巨鳖那样呼风唤雨兴风作浪吗?他到底想干什么!

  “你想干什么?”

  副司令把日记本悄悄塞在宣传部长枕头底下,警觉而疑惑地看着那张并非多梦的脸。他如果真是一只苍蝇,他就从这两个鼻孔其中的一个爬进去,走遍宣传部长脑壳里的每一条缝隙和褶皱,探寻其神秘的思想到底来自何方。他不是苍蝇,这张脸也就不能不是强大的障碍了。他穿不透它,它是其所有者的甲胄。狭促的七窍儿里每一孔都是一眼陷阱,深不可测的主人在里面置了一连串难解的谜,静候寻访者惶然跌人。副司令觉得宣传部长那很一般的鼻子都是十分可怕的了。他又觉得自己像躲苍蝇拍的苍蝇似的嗡嗡地飞了起来。如蝇逐臭,副司令在令人厌恶的飞翔的感觉中处处寻寻觅觅,他盯住了总司令肥胖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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