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刘恒 > 黑的雪 | 上页 下页


  煤气罐很沉,用火柴一点居然着了。搁了近三年还有气,这事让他觉得新鲜。蓝色的小火苗“嗖嗖”地往上窜,让人看了高兴。他泡了半盆碱水,把气灶和气罐擦了一遍。都拾掇好了,坐回屋里,六神无主地等着做晚饭。时间还早,该干什么又没了着落。上街逛商店?不行。看人看东西都让他难受。

  看电影去?可心里乱糟糟地静不下来,没一点儿兴趣。有个朋友进来聊聊就好了。没有父母的人不会少,没朋友的人可一定不多。谁没朋友谁就得活受罪,心里话没处说,全得憋成屎拉出去。这滋味能把人熬死。晚饭能做熟么?他拿不准。他又想到喝酒,但马上把这个念头赶跑了。他决定给薛教导员写封信。找到了纸笔,可找不着那本字典。他忘了许多字,没有忘记怎么查字典。有字典他就能写出整句子,只要那本半块砖头大的字典在手边,他就不是文盲,他无论如何得找到它。哪儿也找不着。

  让野猫叼走了,还是让耗子给吃了?他把里屋的木箱子翻了个底儿朝上,书倒不少,没一本儿是字典。

  书页全都发黄.好像让水泡过又晒干了,他看不懂也不想看,只想翻翻,扉页上的签名,每一本都是同祥的字:李若山。墨水的颜色已经发灰,笔画连得很帅,全是父亲的书。父亲是国立土木工程大学的毕业生,解放前干什么不知道,解放后—直在西郊面粉厂当会计师。会计师给人的印象很模糊,很少听人说起他,连母亲都很少讲他,只偶尔提到那人爱喝酒。父亲是得胰腺癌死的。他忘了他的长相,只记得眼珠子很大,脸很长,一言不发地坐在医院的病床上,那是一九六五年父亲留给他的最后形象,也是他能想起来的父亲的唯一真切形象。当时他嘬着一根冰棍在病房里来回溜达,把冰棍纸扔进了一个脏乎乎的痰盂。他对这个肮脏的痰盂的记忆比对父亲病容的记忆要清楚得多。痰盂里那块血把六岁的他吓了一跳,现在想起来仍旧不舒服,好像把脏东西含嘴里了。

  他不知道西郊面粉厂在什么地方。但西郊面粉厂每月十二块一直把他供养到十八岁。过了人生那道关卡,他和面粉厂和父亲的关系就彻底了结,他和母亲也就成了纯粹的孤儿寡母。活得不太痛快,但他们自己养活自己,他们跟谁也没关系。到面粉厂当装卸工也许是个办法。那儿的人认识他是谁么?他们还记得那个爱喝酒的叫李若山的老会计么?没人认识他。他是老会计捡来的野种。

  李慧泉把书填进了木箱子,无意中发现了自己小时候的作业簿。母亲用针线把它们装订成几大册,包了牛皮纸的封皮,书似的,数不清的五分,他做过一阵子好学生,他忘了,母亲没忘,母亲指望他永远是个好学生。他读了一篇作文,许多字不认识。他不相信这文章竟是他写的。文章叙述了他加入红小兵的喜悦和他的理想。“把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进行到底”,这流畅到底“,这流畅而宏大的誓言让他对自己的童年肃然起敬。他蹲在木箱子散发的潮味儿里欣赏自己的作文,直至天黑。陌生的岁月今人神往,但是即便人能够重新活一回,他也没有折向那个年代的足够的勇气。再走一遍,他也还是现在这个样子。许多同学出息了,一个个人模狗样的,但是他没有别的路可以选择。他命里注定在二十五岁的时候哀叹往昔担忧未来,为找不到工作和自己的种种不幸而发愁。他根本就没必要离开电缆沟;他应该撇开人世的烦恼永远地睡在那儿。

  作文读不顺畅,但他没想找字典,把写信的事也忘了。晚饭除了一袋方便面,还用小铝锅煮了几个鸡蛋。吃完他就上街了,没骑车,沿着黑漆漆的胡同往有亮儿的地方走。远处总有灯光,他就不停地往前走。有吱啦吱啦的炒菜声。有录音机的音乐,有电视播音员的朗读,还有男人女人或孩子的说笑,一排一排的小平房里传出各种各样的声音。声音都很温和,好像生怕惊扰了他,生怕惹他伤心似的。

  他想解手。厕所里有灯,但是没有人。尿池子上方的墙壁上画有两条畸形的大腿。根部夹着一个画得很粗糙的女性生殖器。它像个有生命的东西扮着鬼脸嘲弄他、他感到恶心。生活杂乱无章,一定是哪儿出了问题。他觉得一切都没有意思。他不知道自己该上哪儿去。

  街上行人比白天还多,都在匆勿地赶路,人们不认识他,人们彼此之间也不认识。他没有发觉有谁在跟谁说话。电车站的车牌周围竖着一些孤零零的入影,彼此互不相干,可车一进站,他们就亲热地或仇恨地拥成了黑糊糊的一堆,没有谁照顾谁、也没有一点儿客气。生活就是这副模样。他永远挤不上车,乘车远去的人吵着叫着笑着。没有人在意他一个人给抛了下来。他也许永远赶不上趟儿了,李慧泉走过了灯火辉煌的小饭馆和小酒铺,走过了黑灯瞎火的中药店和报刊亭,他犹豫了片刻,朝马路对面的食品店走过去。他买了一个小笼屉似的奶油蛋糕,想了想,又买了一篮苹果。小篮子是用白柳条编的,衬了红纸和绿纸。苹果有点儿皱,颜色也不太鲜艳。分量还行,沉甸甸的像那么回事。

  走到朝阳门立交桥东边一点儿,他拐进了路南的金鸡胡同。数够六根电线杆子,他看见了那个挂着红窗帘的临街的房子。墙根蹲着一个老太太,正就着路灯的光线在摊煤饼。是方叉子的母亲。他拎着东西慢慢凑过去。

  “方大妈……”老人直起腰来,上下打量他。

  “我是慧泉。我出来了……”

  “我谁呢……小五!把门开开。”

  慧泉进屋坐下,方叉子的弟弟给他倒了一碗水。里屋有几个人在看电视,谁也没出来。老太太洗了手,半天不想说话。慧泉觉得挺别扭。但出去已经不可能了,人家不欢迎他,想晒他,这情形他可一点儿也没料到。他不停地摆弄蛋糕盒子和水果篮子,显得十分愚蠢,好像生怕人家看不到它们。

  “我来……我来看看您,大爷身体好么?”他猜想方叉子的父亲一定在屋里看电视,可问过之后谁也没搭理他。小五不好意思地看着他。脸有点儿红,这小子长了足有一头,跟方叉子的脸盘,差不多漂亮。

  “你有什么事儿?”方大妈问。

  “小三儿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这事有我一份儿,对不住您!以后家里有力气活.您让小五到东巷叫我,您就把我当小三儿使唤三儿使唤吧……我没工作.闲着也是闲着。”

  大妈叹了口气,电视的声音关小了。

  “……出来了敢情好,自己掂量着点儿比什么都强,我们家,不用外人帮忙。再说小三儿也不是我家人了,他死呀活的没咱们什么事,你也用不着惦记……”

  “他有信么?……我想看看地址。”

  小五给他找了一个信封,皱巴巴的看着费劲。地址是青海省三五六信箱十一分箱。他看了几遍,把信封还回去。没有话说,他想走。三五六和十一两个数目字显得笼统而难以捉模,他想不出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麻烦您了,我走啦。”

  “把东西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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