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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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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慧泉觉得这个警察挺逗,抠抠缩缩的,可一点儿也下让人腻歪。皮鞋没擦,裤子上有油点子,指甲缝儿也不干净,看来不是,个讲究人。意泉下床给他倒了一碗水。 “您贵姓?” “免贵姓刘,户口本上叫刘宝铁,别人都叫我小刘,你……以后就叫我老刘得了。神路衔东巷和西巷是我的管片,少不了打交道。你以后办事留点儿神,哥们儿六亲不认,可你也别怕我,不招灾不惹祸,鬼都是我朋友……你刚回来,打算怎么过日子,能不能跟我聊聊?甭害怕,穿这身皮是警察,脱了我就是你哥哥,反正你们家也没别人了,有什么话跟我说没错。” “我……我还没打算呢。” “没打算不碍的,没完没了地灌老白于算哪门子事儿?你们这路人一个臭毛病,没深没浅!放屁都没深没浅……西巷小九你认识么?他妈在街口卖冰棍儿……” “认识,小玩儿闹,我根本不理他!” “少管刚出来,一气儿偷了仨彩电,把户口给交待了!他妈求我,求我管什么用?搁我就毙了他,还求我呢!这种人不会活,趁早儿就别活,自己找个茅坑一猛子扎下去完事,你说对不对?” 李慧泉点点头,话不太中听,倒不怎么噎人。姓刘的看来不好对付。别看表面那么随和,他心里想什么谁知道。 “你的卷宗我看了,不就是打架么?没什么了不起的,不打就完了。想打架你找我、打我,你敢打我么?” 刘宝铁问得很认真,李慧泉有点儿慌。 “我知道你不敢。可你要打了别人,就等于把我给打了,咱俩没完!……呸,你们家水里碱怎么这么大,呸呸,抽空把暖瓶涮涮……我走啦。以后少喝点儿,闲得慌了买几本好书看看。” “现在有什么好书?” “哟……一下子还真想不起来……琼瑶什么的……我也没正经看过……” “琼瑶是谁?” “可能是华侨,女的,听我妹妹她们整天念叨……据说故事编得挺好,你到街上转转,哪儿都有卖的。” “女的我不爱看。” 刘宝铁看着他,好像没听懂。 “我不爱看书。” “也是。可你不是没事儿干么……我走啦。我天天下片儿,有事到居委会找我。你忙午饭吧,时候不早了。” 警察走路一颠一颠的,脚后跟好像装了弹簧。劳教大队有个小子也这样,是西城业余体校打篮球的,出操时老站头一排,齐步走颠得还不明显,一跑起来德行大了,脑袋晃得跟马似的。在伙房帮厨时他揍过那小子,傻大个儿让他给打哭了,草包一个。 这一位他可不敢打。跟他充大辈儿,把他当孙子训,绵里包针地吓唬他,都得认,还得乖乖地装熊。 谁叫人家是警察呢。犯不着跟他顶牛,再说那些话也还不错。只要不假模假式,唬人就让他唬去吧。 反正自己心里有数,打入的事一辈子不想干了,打自己的心思倒是有的。自己打自己不犯法。可打哪儿好呢?打了又有什么用呢?过去老觉着劳教大队里吃铝勺、吞钉子的主儿是耍赖,仔细想想还真对路子。人都有活得没劲的时候,野不能向外撒了,就只能跟自己过不去。没别的办法。 李慧泉不知道该干点儿什么好。走到里屋看看,又走到院子里看看,哪儿都冷。泡了一包方便面,吃了以后能干的事情只剩下抽烟。扔了一地烟头,屋子里的空气也抽蓝了,心里还是没东西,空得难受。 变压器厂是回不去了。它开除了他,自己也倒了霉。薛教导员一年前就给他跑工作,让厂子将来再收下他,毕竟是接母亲的班进去的,不看小的也得看老的。事情刚有眉目,厂子倒闭了。百分之三十的工资,人人都得待业,厂子想要他也要不起了。厂子不倒他也不想回去。集体企业没意思,跟一帮老头儿老太太缠钢线更没意思。他早就干腻了。可是除了缠铜线他会干计么?会吃,人家也会吃,可入家有地方挣钱,不会挣也有父母养着。他呢?只有孤零零一张嘴。 罗大妈正给他张罗孤儿补助。长这么大了混成个要饭的,想起来臊得谎,就算街道办事处每月给补助二十几块钱,够干什么?烟钱占一半,剩下的喝粥都不够。几张存折可以顶一阵子。可母亲攒一辈子才攒了一千块钱,他敢敞开花么?薛教导员还指望他留着这点儿钱结婚,真不知道老头儿是么想的。数不清的姑娘都想结婚,他可能也想结婚,但人家跟他没关系。根本就没关系,想也白想。 找工作还不知道人家要不要呢!李慧泉收拢烟头,把烟丝掰进空烟盒,顺手卷了一支。他喜欢打扫卫生,为此常受表扬。扫净管教干部的办公室,出了门儿就在簸箕里翻烟屁股和干净信纸,这事儿谁也不知道。不让抽烟,可他抽了各种牌子的烟,他还知道管教于部们都吝啬,烟头抽得奇短,他比可怜自己还可怜他们。他不觉得抽烟头有什么难堪。逼急了人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他不信自己找不到工作。 李慧泉骑车到街上,买了米面和油盐酱醋。把副食本扔给售货员,有什么要什么,除了芝麻酱没买,粉丝、鸡蛋什么的,装了满满一篮子。又买了几根胡萝卜和一棵白菜,摇摇晃晃地推着往家走。身上车上装足了过日子的东西,他挺高兴。一个人过就一个人过,别人怎么活他也怎么活,他不比别人差。他要蒸米饭吃,要拌疙瘩汤喝,还要炒菜炒鸡蛋,他得吃出花样儿,不能难为自能难为自己,过去一直是母亲做饭。现在剩了他自己,不会也得会。他得吃得让自己高兴,让母亲高兴,他得过得像个人。厨房里灰土重重,但他嗅到了母亲的气息。勺子、刷子、菜刀,铝屉都挂在靠墙的铁钩子上。三角架上扣着大大小小的锅,窗台码着瓶瓶罐罐和五香粉的纸袋,煤气罐竖在墙角,像颗黑乎乎的炸弹,收拾干净了,一切都现出原来的样子。清洁、寒酸、狭窄,母亲仿佛还活着,正弯着背忙忙碌碌地给他热饭。他吃饭不守时,回来晚了母亲从来不怨他,总是默默地走进小厨房,在八瓦的小灯底下独自摸索。那时候他不知道心疼她,母亲死了,他才清楚自己是个畜生,没人味儿的畜生,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他已经无从孝敬。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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