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刘恒 > 黑的雪 | 上页 下页


  李慧泉站在门槛里边,总算听到了方叉子父亲的声音,愤怒而又严厉。

  方大妈笑得比哭还难看。

  他逃进了昏暗的小胡同,急匆匆地往朝外大街走。真想一脑袋撞电线杆子上。花钱找不自在。他招谁惹谁了?他们儿子倒了霉拿他撒气,他找谁去?他们儿子要不拉他拽他,他能到今天这份儿上么?满以为老人们会问这问那地问点儿什么,嘱咐点儿什么,可人家就差骂他一顿了。没想到,也不可思议。

  他在别人眼里真那么可恶可厌么?他昏沉沉地往前走,听到身后有人踏踏地追上来。

  小五拎着蛋糕和水果,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李慧泉想在他天真的脸蛋上揍一拳,揍得让他父母看了伤心骂街。那才合适呢!

  “……我爸说你没工作,东西让你留着自己吃,你带回去吧……”

  “小五.就算大哥给你买的……你上初几了?”

  “我都上高一了!”

  “高一?高一……别他妈瞎塞!不要拉倒,扔茅坑里算啦!你再跟着我,小心我……”

  小五害怕了,往旁边躲了躲。

  “你他妈都上高一了……想上大学么?”

  “……想。”

  “以后少搭理我,别跟你哥学。回家告诉你爸爸,就说慧泉让你好好学习来着,看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东西你爱扔哪儿扔哪儿,滚吧!”

  小五不敢跟着走了,样子挺可怜,李慧泉拍拍他肩膀,沿着便道头也不回地往神路街走去。电影院刚散场,疲惫的人群涌上了马路,每个人脸上似乎都带着失望的苦恼的表情。他在这些人中间横冲直撞,挑衅地昂着下巴。他顺利地穿过了入群,顺利得让人不舒服。人们适时地不屑一顾地躲开他,使他气馁而又难为情。他闹不清自己想干什么。晚间临睡前,他试图在没有字典的情况下给薛教导员写封信。

  铺好信纸,刚写过“我很好”之后就写不下去了。不是找不到词汇,而是自己的感觉与信纸上写的完全相反。它们无法调和。又想给方叉子写。方叉子处境不如他,他总不至于向人家诉什么苦。面对不如他的更值得同情的朋友,他似乎应当心平气和。但他十分懊丧,因为想了半天才想起方叉子的大名叫方广德。这名字好像是另外一个人的,事隔三年,再跟这名字建立某种可有可无的联系似乎有些多此一举。但他除了跟它交谈已经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谈话对象。信中写道:我出来了,没有什么工作。你行吗,干活累不累。北京不冷,你们冷吗?我妈死了,杆病(肝癌)。

  老瘪死了,骑莫拖(摩托)摔死了,他偷了一个莫拖。我想了三年,你不值,没有女的你没事,以后回不了家,太不值。你要好好干。里边和外边一样,外边也没什么义(意)思。就是没人管好,也没义(意)思。你要好好听话,多干活,少想,多找朋友。有朋友就不怕了……

  居然写了半张纸,字迹歪歪扭扭,可是写得很高兴。方叉子好像坐在桌子对面,认真听他唠唠叨叨地讲心事。他觉得自己讲得挺流畅的。他还想写,但是太累了。脑子里很多词挤成乱糟糟的一堆,他得一个一个把它们摘出来,不让它们打架。跟方叉子在一起时,他从来没有一口气讲过这么多话。现在不靠字典他写了半张纸,密密麻麻的,看了真愉快,胸口的憋闷也好多了。如果他愿意,他可以把方广德三个字换成任何一个人。他可以向任何一个人讲讲自己的心里话,薛教导员、罗小芬、死去的老瘪,乃至母亲和父亲。这个简单的秘密使他异常惊讶而又快活。他平生第一次对圆珠笔和方块字有了亲近的欲望。它们是他的朋友。他还想写。

  夜里他睡得很好。

  第三章

  春节前夕,李慧泉在红宫照相馆拍了一张快相。他不爱照相,他觉得在相片上自己比平时更难看。

  罗大妈说洗四张就够了,他却让人家洗了十五张。照相馆那个开票的当时用一种好奇的目光盯了他半天。

  “十五张?”

  “十五张。”

  “快相不保证质量……”

  “十五张!”

  他口气恶狠狠的,差点儿隔着柜台揍那人的下巴。洗十五张是为了避免再进照相馆,他觉得这个令人难堪的念头被人家察觉了。他很恼火。

  取相片时他比在火葬场取母亲的骨灰盒那次还紧张。他看也不看,拿了纸袋就走。在街角没人的地方,他小心地把纸袋里的东西倒进手心。十几张同样的面孔歪歪斜斜地摊开,用同样严肃的表情看着他。拍得比预料的要好一些。嘴唇由于抿得很紧而变薄了,眼神儿显得坚定、专注。不算太丑,街上毕竟有许多人长得还不如他。他没什么可抱怨的。

  罗大妈把他领到街道办事处,在大套院里转来转去,进了几间屋子,见了几个人,最后从一位中年妇女手中领到了个体摊商的营业执照。事先申请的经营水果的执照没有得到批准,因为已经满额了。

  罗大妈四处游说也没管用,除了经营服装鞋帽已经没有别的选择。李慧泉对执照的类别不在乎,只要有事做就行。据说贩水果机动性大,周转快,贩服装或小百货赚得少而慢,没有铺面房或野路子的人根本不能干,一干准赔。李慧泉却想试试。他不怕赔,他没有任何牵挂。最主要的是,他不相信自己会干赔了。只要眼灵手稳,肯卖力气,他以为自己会干得不错。赚得再少,能少过孤儿补助费么?他不愁后路。

  在街道办事处门外遇上一个胖男人。罗大妈叫他李科长,她让慧泉叫他李叔叔。不知道是哪门子科长和哪门子叔叔。慧泉想起了又白又肥的日本大相扑。

  “你李叔帮了不少忙,还不快谢谢!”

  李慧泉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这是劳教大队的礼仪,对管教干部、视察的上级、各种各祥的参观者,只要人家跟你说话,或者不想跟你说话只是用目光注视着你,按照规定都得深深地鞠躬致意。他不由自主地弥了一躬。大胖子却没有什么表示,像注视某种物品一徉随便地瘫了他一眼。慧泉觉得自己变成了路边的垃圾桶,或是一件没人要的破衣服。他感到无地自容。

  “就是他?”胖科长间罗大妈。

  “这孩子老实,我跟您不是说过么,您看……连客套都不会,脸还红呢!”

  胖科长莫名其妙地笑起来,好像让人挠了胳肢窝。他的目光不仅随便,而且有施舍的味道,居高临下地在慧泉脸上归来归。

  “好些个退休、待业的人都申请执照,他们得不着你得着了,知道为什么吗?”

  “我……没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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