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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伤自行车


  秋风紧了,小湖传来水声。夜多么凉,岸边那些草木跟着风动,过不多久便要落叶了。北方的山里静静的,连风声也没有,只有夜鸟不时突促地一叫,像你哀哀的长哭。你的哭久久没有声音,一声抽噎便令人心碎。孩子,你走吧,擦干眼泪从我的窗前离开吧。我不能再注视你挂满泪水的面孔,我怕我会跟着你哭起来,惊扰了安睡的人们。你小小一个孩子,在九泉会多么寂莫!如果我能够,我会抚摸你冰凉的头发,像抚摸我的亲生的儿子,我还能为你做什么呢?不论你哭泣多久,我会用手掌捧住你的泪水,陪你坐到天明。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你可以去接着赶路了。湖上有大股的夜风吹来,孩子,你冷吗?

  你从远道奔来那个日子,山上开满了野花。你扔了行李,在花地里坐着,坐不够又躺倒,让花丛和野草埋住。你在父亲交给你的破帽子上插满了花朵,像顶着一只彩球。一些人在村口看到了你,走近了才发现是个孩子。没有人跟你说话,只默默地打量你瘦小的身子,像看一只迷了路的牛犊儿。你在生人面前匆匆走过,心里有些害怕,怕他们笑话你。

  你的脸很脏,只有落汗的地方是白的。你的鞋露着脚趾头,鞋带儿是电线,右脚的鞋帮上穿着铁丝。你的脖子很细,细得几乎撑不住大大的脑袋了。但是,没有人笑话你,现在你应该明白了,他们的心里跟你一样忧伤。有人在你背后叹息,可怜见的孩子呀!你听见了吗?你还记得么?

  你站在道边给一辆颠颠跳跳的自行车让路,车上是年轻的女人,一件红衫子翅膀一样朝后鼓起来。她看见了你,叫着:是下窑来的锤子吧?不远了,往上三里!

  你红着脸,站在道边的草丛里不吭声。车子冲过去了,突然刹在道心,女人扭过头来看你,一条腿翘在车座上。

  你是×县的吧?

  是。

  老乡等你好几天啦!下了火车就是汽车,逮着哪班坐哪班,别是下错站了吧?

  车钱不够了。

  走来的?

  是。

  真是锤子呀!今年多大了?

  十六。

  窑上有剩饭,饿了先吃着。

  她的脚点了一下土道,车子就刮着风滑下去了。她知道你在骗人,你不够十六岁。你很难过,站在草丛里不肯上路。你刚刚过了十四岁生日,可是父亲一再叮咛,别说实话,说实话找不到活儿做。你骗了人。芝麻大的谎话,让你整个心都空下去了。

  你去窑上做了窑工。窑主捏捏你的小细胳膊,说出煤的日子按车算,不出煤的日子一天六块钱吧。你小心地问他,不是一天挣十块钱吗?窑主笑了,你长了多粗一根鸡巴,敢跟我要十块钱!大伙儿跟着哈哈地笑起来。

  老乡是你远房的一位表哥,不知为什么对你很冷淡。他在窑棚的大炕上为你挤出两尺宽的一条炕席,让你勉强能够躺下来,随后便去赌牌了。你睡不着,想你千里之外重病的母亲。

  她蓬着头,常常一连几日坐在窗里,不食不语。父亲哭着骂她,你哭着求她,都不能让她动摇。乡亲们说人要废了,快出钱给她治治吧。父亲把猪卖了,把鸡也卖了,母亲依旧苦苦地坐在那里,看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父亲说废就废了吧,谁也不用活了。可是父亲最终也抗拒不住,唏嘘着把你送出了家门。你的两个小妹妹追你到村外,说哥,给我们买花花杆的铅笔呀,给我们买带白花的小红袄呀,给我们一人买个镜子吧!

  你说买!买!竟在窑棚的炕席上哭醒了。

  早晨,你听到自行车响,有人来伙房生火。吃饭的时候,穿红衫的女人走到你跟前,往你的粥碗里放了一块咸菜。你说不要,她说吃吧,不跟你算钱。你以为她走了,吃得很香,而她一直在身后悠悠地看着你。

  不吃馒头?

  不吃。

  两毛钱也省?

  爱吃稀的。

  小兄弟,到底十几啦?

  十四。

  我的天呀。

  她往你碗里满满地加了一勺。你记得母亲也做过同样的事。母亲老怕你不吃饱,常常看着你一口一口地把饭咽下去。

  她说,儿呀,吃饱!你说,娘,烦死我!母亲一病,你想听那些烦人的话,可一句也听不到了。

  午饭,你没要八角钱的炒菜,要了一角钱的菜汤。晚饭,又是菜汤。你先喝半碗,再用开水兑出一碗,兑了两次终于淡得没有味了。你去伙房找盐,见簸箕里有几片发黄的菠菜叶,便悄悄拾起来,去没人的地方洗净,掰在碗里。你刚要喝,她在身后吼住了你。

  小兄弟,你是属鼠的吧?

  我爱吃稀的。

  你爱喝泔水,你找死!

  不敢乱花钱。

  省钱娶媳妇呀?

  我娘有病。

  你早晚死你娘前边!

  她把汤泼了,盛了一碗熬扁豆,看着你吃。她说,小兄弟,吃饱!你愣了一下。她又说了一遍,你的眼泪就刷刷地下来了。她很奇怪,扳你的头,想看看你的眼睛。你梗住脖子,嘴里塞满豆角。后来你说,姐,你对我这么好,我要报答你!

  姐一听眼也湿了,你觉出她心里像你一样,装了许多难过的事情。

  你不知道如何帮她,就擦那辆自行车,让它一个土星儿也没有,永远明晃晃地亮着。起初,窑工们笑话你,说你一天到晚摸女人的车子,是想摸女人了吧!你不跟他们恼,红着脸搬来一个木墩儿,守着车子坐下来。一辆半旧的车子,让你擦来擦去的擦成了一辆新车,笑话你的人都不敢碰它了。姐很满意,姐累了一天,骑它的时候脸上带着笑容。你喜欢她骑车的样子。先偎着车座滑几步,然后高高地跷起右腿,人就婷婷地跨在上面了。你站到高处,做出看山景的模样,直到那件红衫子火苗一般烧过山弯儿。你中了魔法,在梦里骑上了那辆车子。你一路颠下去,想离开车座又不肯太离开车座,若即若离地只想愉悦地大叫,你恍惚觉得她也跨在车座上,她为了跨上车座在你眼前跷起了右腿,你终于叫起来了。

  你很伤心,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就躲她,也躲那辆车子。

  你钻在巷道里一天不出来,像小狮子一样拼命干活,干累了就爬到废巷里坐着,吃工友们为你捎的干粮。表哥曾经躲你,怕你拖累他,现在追上来跟你搭帮做事。你能不停地挥镐掘煤,细细的小胳膊好像不是你的了。你最后一个收工,走出窑口时山尖儿上亮着许多星星。你松了口气,到伙房的水缸舀水喝。

  水很清,灯影里能看出自己的影子,又浮出另一个影子,你就吓得把瓢扔了。她靠在你背后的门框上,抱着胳膊,脸让红衫子衬得很好看。你想逃,一步也迈不动,让她怜惜的目光逼住了。她又说出了那句话。你和她都湖涂着,不知道那是多么妥贴而刻毒的咒语。

  早晚死你娘前边!

  不累。

  钱不是这个挣法。

  我不累。

  一天也见不着,寻思你死在窑里了。这是我男人的鞋,你试试大啊小啊?

  一双八成新的球鞋,不大不小。她用瓢为你浇水洗脚,帮你把鞋穿上,让你来回走几步给她看看。你穿着这双鞋送她上路,听着自行车叮叮当当把她载到坡道的尽头,整个人像浮到一片云彩上了。你说,姐,道不好走,慢些骑呀!夜里,你害怕做梦,怕得抖起来。你发誓再做出那种勾当,你就死!你吓住了自己的身子,竞真的无梦了。

  一个落雨的日子,姐的男人在外边输了钱,跑到窑上来推自行车。两口子各拉着车的首尾,在泥地里扯来扯去,男人恼得用巴掌拍女人的嘴脸,直拍得她口鼻出血。可她倒在雨水里了,还是不撒手,宁肯让车子压在自己身上。男人踢她,不解气,窜到伙房里找菜刀。你给吓呆了,见了菜刀才猛醒,冲上去把他拦住。你说把刀放下!男人就真的把刀放下了。看热闹的窑工们轰一下笑起来。大家都知道他不会砍人,都想接着看热闹,只有你不明底细,扫了大伙儿的兴致。姐的男人长得很周正,喝了太多的酒,眼泪汪汪地看着倒在地上的人,委屈得快要哭了。

  不让拿车我把你押出去!

  你打死我再动我嫁妆!

  养只母鸡能下蛋,养你有啥用!

  看热闹的人又一次笑起来。你听不出有哪里可笑,小心地挡在她和男人之间,防着醉鬼再来动手。他却不错眼珠地盯住了你的脚,所有人都盯住了你的脚。

  我的鞋怎么在你脚上?婊子养的,你倒贴呀!看我回去怎么杀你!

  大家围着你笑,你的头嗡嗡的不能想事。姐的男人不知何时走了。姐的脸像石灰,捂着鼻血走进伙房,插严了木门。车子躺在泥地里淋雨,水洼上的血丝越扯越长,顺着水沟流走了。你回到窑棚,坐在炕沿上发呆。有人凑过来问你鞋的事,哧哧的笑声像小刀子割你的肉。你有话,却说不出,一个字也说不出。又有人大声地问你女人的事,问到娘们儿的滋味和价钱,你听不懂,更不懂人们为什么这样快活。有人递烟给你抽,连表哥都阴阳怪气地拍你的肩膀,连说你行啊真行啊再有好事别忘了我呀!你怎么忍也忍不住,就抱着脑袋哭了。你哭得很伤心。大家感到突然,没有人说话,轮到他们莫名其妙了。

  你脱了那双鞋,光脚穿过院子,把鞋搁在伙房的台阶上。

  你无处可去,就扶起车子,脱了背心擦起来。背心沾满了泥水,车子越擦越脏,你的眼泪倒一滴也没有了。你赤足赤膊来到山上,在飘着雨雾的花地里走,发誓再也不跟旁人说话,挣几个钱就马上离开这里。你看见母亲在远方的窗里眺望,是苦等着游子回乡呢。从此,你成了沉默不语的人。他们,还有她,别想从你嘴里听到一句话。没有人拿你当真,都以为你在赌气,见你真的不肯说话了,众人才有些慌乱。你吃最便宜的菜,或者喝汤,拒绝她的照顾。她问你哑巴啦你哑巴啦?问得有些恼,见你倔强得出了边际,就叹息着不再说什么了。她腮上有男人打出的疤,粉粉的不肯愈合,你总是惦念着。索性不去看她的脸。窑工们向你赔不是,表哥也不让你拼着命做活,总想伸手帮你,都不能让你领情。你打定主意永不开口,除非有人跪下来求你。人们却不耐烦了,看你的时候带着轻蔑的漠不关心的表情。没有人再为你的不语忍受折磨,你爱张嘴不张嘴,不说话死不了人,他们随你的便了。你自己也适应了沉默,觉得自己成了有力的人,再不怕任何欺侮。你只在黄昏的时候独自说话,那时你坐在山岗上向亲人问安,和妹妹们窃窃私语。你一直说到太阳落山,泪水打湿了衣襟却浑然不觉。你可以看见自行车颠过坡道,红衫子飘在风里,也在你心上燃出一堆小小的篝火。你说姐,你骑得太快啦!姐听不见你。姐很快就不见了。

  你领到第一个季度的薪水。你抓着一把钱,像抓着一只刚刚捉到的鸟。你站在原地不动,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数第三遍的时候,你嘴唇哆嗦,会计以为你要说话,睁大了眼睛。

  一些人讥讽地看着你,感到有趣。你舌头发硬,不想说了,可是不甘心。会计说你怎么啦?有什么话快说,该别人领了。

  你说,少十五块钱!

  他们笑了。

  你又说,少了十五块钱!

  他们笑你为了几个小钱,终于开口了。可是你并不气馁,十五块钱是件大事,你绝不含糊。你让会计给一个交代。会计笑够了,眼神儿深深刺痛了你。他的质问让你心惊:大炕是白睡的吗?一月五块,仨月几块?坐一边掰着脚趾头算算去。

  不等人家说完,你便逃了。你知道大炕收钱,可是数薪水的时候你忘了这码事。你出了洋相,你发誓不开口却开了口,自己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这大炕不能睡了。你卷走了铺盖,站在院子当中想了想,扭头进了柴草棚。棚子四面无墙,堆着柴禾和秫秸。你在垛顶上拾掇了一个窝,平着躺进去很舒服,想坐起来很难,脸离棚子盖只有一尺。有人想取笑你,可谁也笑不出来,他们拿你没了办法。柴禾不平,铺盖又薄,躺一会儿便硌疼了骨头。你不在意,这是对自己的处罚,更是对他们的处罚。你要让取笑你的人不舒服,让他们在平展展的大炕上睡不着觉,让他们为你难过。你低估了大伙儿。睡不着觉的只有你,难过的也只有你。表哥打了半截牌跑出来,一边解手一边洗刷自己:你想回去就回去,炕席给你留着。你中了冷风我可不管。生了病你自己花钱治。我该说的都说了,你这么不懂事我有什么办法?表哥好像在跟别人说话,你等着他过来拉你,可是他没有拉你,急匆匆地回去打牌了。天黑前,窑主曾经路过,顺便来看看。他觉得很好笑,也觉得你睡不长,因而没怎么劝你。他指着你对大伙儿说,这小狗鸡巴怎么这么硬啊!做事不拐弯儿,有种!

  你听不出他是夸你,还是骂你。就为这句脏话,你知道自己要在这个四面透风的棚子里长久睡下去了。还有姐,她对你也不上心。她拾掇了伙房,你等着她拾掇柴草棚,她却跨上车子走了。你不跟她说话,却怪她不来跟你说话。她不跟你说话,又不看你,你就受不了。就像母亲不看你,只看着远处一个地方,你就深知自己成了孤儿。你很后悔,不该当着那么多人把鞋甩给她。她男人打她的脸,你也打她的脸!你穿着那双鞋,他们又能把你怎样?谁敢把它从你脚上扒下来?你倒自己把它扒下来,还用它伤你的恩人。你狗一样躺在柴垛上,不该有人理你,你睡到猪圈去,睡到土道去,也不关别人的事。你心里冰凉,连可怜自己的念头也没有了。棚顶上有个裂缝,能看到几颗星星,亮晶晶的,像几只偷看你的眼。云彩不知何时蒙住了月光,你也入睡了。后半夜下起了雨,你睡得很沉,不知道被子上漏了雨水。姐来得很早,踏到棚顶上蒙塑料布,你醒了,以为头顶上沙沙地走着一只野狐。棚里没有电灯,柱子上吊着马灯,你看见两只脚从棚沿上放下来,知道是姐来疼你了。你不动身,像冬天躺在被窝里面,等着母亲来摇你搡你。

  姐不知你醒了,移过来摸你的被子和被子上的雨水,呀了一声。她推你的肩,推不醒又推你的头。是母亲来推你啦!母亲软软的手指摸住你的头发了。一大颗眼泪从紧闭的眼里滚下来,落在姐的手上。姐凑近了看你,等着你,你对着她睁开了你的眼。你觉出被子湿透了,浑身像泡进了一个水洼。你不想起来,也不想说什么,只愿意鼻子酸酸地看着她的脸。那个疤亮亮的,还是不肯好啊。这样好的人,男人凭什么打她,像打一个牲口?倒在泥里了,还要踢她,像踢一只板凳!拿人不当人。还算人吗?欺负别人的人,还算人吗?如果这些人都是人,你真不想做这个人了!

  雨声里传来姐的声音。

  省不了几个钱。

  你摇摇头。

  不说话,心里舒服?

  你摇摇头。

  这么糟蹋自己可不行。

  你不动了。

  岁数小,想家了吧?

  你终于缩着肩膀抽搭起来了。你胸口憋闷,难受,只有难受!母亲呆呆地坐在窗里,并不知你想她,想她又有何用?不愿想也想,恨不得将自己变成一剂药,将母亲治成原先那个母亲。没有人帮你。疼你的只有这个非亲非故的姐,可她自己都帮不了自己,动不动便让男人打得满地乱滚,比坐着发痴的母亲都不如了。你又哪儿来的力气帮她呢?你只会擦车子,只会端着饭碗得她给你的好处,像样的事情你一件也做不来了。

  你说,姐,活着没有意思。

  胡说。

  男人往死里打你呢。

  生不出儿子,该打!

  该打!

  我对不起人家。

  活着就是没有意思!

  起来烤被子吧。挣了钱给自己买双鞋,光着脚乱走,小心长虫咬你。起!

  你不想起,你想泡在雨水里烂掉。白天雨住了,你像往日那样去窑里干活,推了两车煤,觉得腿沉,脑袋也大。推第三车的时候出了事。你的煤车挡着巷道,人倒在车底下。后来你醒了,还想干活,别人不让你干,你就自己往回走。去窑棚的一小截山道,你软软地倒了好几次,自己也弄不明白是怎么了。院子里没有人,你爬到柴禾垛上,恍惚看见红衫子从窑棚里闪出来。是姐,姐没有看见你,也想不到你还会爬到柴窝里去。你想叫她,却昏迷了,也可能是睡着了。直到人们收工回来,表哥钻进柴棚,姐才站在伙房的台阶上愣住了。你一睁眼,就看到她张着嘴在那里站着。那个表情不熟悉,从未见过,你想说没事,小病,可是喉咙里冒着火苗,烧得发不出声音。姐为你烧了姜汤,为你烤干了被子,小声地劝你睡到炕上去。你说不,姐就不敢说什么了,好像生怕吓着你。她为什么怯人呢?你没想,只觉出自己病得不轻,让她忧心了。

  夜里,窑棚里有人吵架,你惊醒后半天听不明白,好像谁丢了钱,表哥在辨解。听了一会儿,才听出表哥在为你辩解!你?你会偷人家的钱?热着的身子和脑袋,几乎要裂开了。几个人凶巴巴地来到柴草棚,叫你去屋里说话。你不去,有人伸手便把你拖下来,往屋里拖的时候,有人踹了你一脚,你要看看是谁,又挨了一脚。你疼得叫起来。他们把你丢在地上,看着你往起爬,你一边爬一边说,不是我!我没偷!你刚站稳,又被踹倒了。丢了钱的人掉着眼泪,朝你疯子一样扑过来,要掐死你。别人见你脸都给憋紫了,就劝他松手。他松了手,却啪啪地打你的耳光,打得你两眼发黑,鼻血呼一下喷了出来。

  天塌下来了。你只想大哭。可是你看见了滚在雨地里的挨揍的姐,她可掉了一滴眼泪吗?你不能哭!你一哭就丢了体面,再也找不回了。你朝着打你的人尖叫,没偷就是没偷!打死我我也没偷!

  表哥靠着炕沿抽烟,不知所措。他垂着头说:他生着病,你们还这样待他。

  我们要杀了他!

  他们用两根锹把儿夹你的小指头,还敲你的踝子骨,疼得你跳脚。他们说都在窑上做工,就你一人回来,不是你是谁?

  又说你没来的时候不丢钱,你一来就丢钱,你惜钱又惜成那样,不是你是谁!他们用打火机烧你的手心,你终于忍不住号啕,说:真的不是我呀!你哭得撕心裂肺。打你的人渐渐地住了手。丢钱的人绝望了,蹲在地上跟你一块儿哭起来。

  表哥劝你,拿就拿了,别嘴硬!

  你说,谁拿了谁是狗!

  表哥让你睡在炕上,你不应,瘸着走回柴垛,找到枕头紧紧抱在怀里。这是父亲叮嘱的事,有了钱缝进枕头,别往衣服里塞。那人把钱藏在袜子里,袜子还在,钱飞了。

  有人敢给你栽脏,就有人敢夺你的枕头。你看出了危险,一刻也不能等了。你天不亮就爬起来,一瘸一拐地上了土道。

  你搭上了外乡的煤车,谎称去卫生院看病,在镇子里下车后径直去了邮政所。窑上的人起身后不见了你的影子,以为你逃了,把你的行李扔得满院子都是。聪明人便站出来说,那么吝惜的人,要逃还不把针都带上;肯丢下这些?姐听着众人议论,把扔散的行李一件件拾起来。

  你把钱寄给了父亲。寄完了钱,你的心情平静了。你没去卫生院,却进了药铺。不知道药的名字,只说要退热的药片,没有药片,药水也行。你觉得省了钱,很高兴,来到水渠旁边,捧着水送下两片药,想快让身子凉下来,又吃了两粒,腿脚似乎一下子清爽了。

  你去供销社买了一把铅笔,杆儿上没有花,只印着一些小红点,比有花的便宜。买了两个圆镜子,最小的那一种,胳膊伸直了才能照出整张脸。茶怀口似的镜面里,映出脸上的伤和肿着的鼻子,你看了一眼就不想看了。不知道是不是伤了骨头。踝子骨和指头节都在疼,鼻子一吸气也疼。不管疼不疼,钱已经寄出去了,没有什么让你害怕的事情了。

  你在柜台里看见一个小瓷娃娃,有大拇指那么高,骑着一条鱼。是个男孩儿,很胖,光着小屁股。六块钱。你觉得太贵了。出了供销社,心里空得慌,闷着头转回去,交了钱拿了小人儿就走,生怕自己又反悔。一路上你有事情做了。一会儿数数铅笔,一会儿照照镜子,再不就掏出小人儿跟他说话。你不是窑工,你又成了往日那个孩子,身前身后的一切都不算什么了。没有搭上车,踝子骨又剜着疼,走到那片花地太阳便落了山。月光里的白色喇叭花泛着蓝光。别的花看不清楚,晃着一团团的影子。你坐在花地里歇息,想着母亲看到了你寄的钱,苦苦的脸上竞有了笑容,心里的愉悦便装不下了。你是为母亲活着的呀,治不好她的病,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月光下的坡道是一条河,离得老远你就听见自行车正在叮叮当当地颠下来。姐像掠过水面的燕子,眨眼就飞到眼前了。

  你立在道边,痴了似的看着她。你说,姐!

  车刹在道心,姐跨着一条腿站立,像第一次见她时一个样子。姐的脸在月光里清清楚楚地昂着,比平时白净,也比平时忧伤。她不知道你为什么那样高兴,小心地看着你。你凑到她跟前,说:我把工钱给家里寄去了!

  你的话好像打了她一巴掌。

  你只图自己高兴,顾不上她了。

  姐,我给你捎了一样好东西!

  啥好东西?

  猜吧!

  猜不出。

  一条小鱼儿。

  小鱼儿?

  小鱼儿上骑个小小子儿!

  啥?

  你自己摸吧。

  你把东西塞她手里,等她高兴,等她夸你。可是她刚一摸到小瓷人儿就不对了。她浑身发抖,站也站不稳。你替她支好车,她已在路上蹲下来,用拳头堵着自己的嘴。你说姐!你好好摸摸,摸清楚。姐哭了,不敢出声,硬憋着,大口大口地抽气。你急了,拍她的背,拍了几下就不敢拍了。

  她说……姐对不起你。

  你无论如何听不明白。

  又听她说,赌债还不清啦!

  赌债?

  你的头轰一下炸了。你糊里糊涂地退了几步,又凑近了看看她。你没想到别的,只怕她脱了手,把你心爱的小东西摔碎。还好,她攥得很紧。你买了一样好东西,你一儿点也不后悔。那辆车子静静地立在月光里,像一只活物,怪叫一声便要扑过来。她喘不过气,还要一遍一遍说,对不起你。这是说给她自己听呢吧?你越听越害怕,不打招呼就独自离开了。她终于放出了声音,奇奇怪怪地嚎起来,像一只丢了崽儿的母狼。

  窑上的人也很怪,目光都躲你,好像你不是孩子,他们是。表哥来到柴草棚,为你打着手电,说那一百四十块钱在炕席底下找到了,那是贼怕了,自己塞回去的。大家错怪了你,现在差不多知道那人是谁了。表哥说着,往伙房那边努了努嘴。

  你小声说,放屁。

  你走进伙房,放两片药在舌头上,用半瓢水冲下去。脑袋太热,你把剩下的半瓢水浇了头发。姐的围裙挂在门后边,干净得像条被单,你走过去用鼻子闻了闻。

  窑棚里赌着牌局,你挺着腰板跨进去,见丢钱的人正眉开眼笑,许是刚赢了庄吧?你本意是鞠躬,却昏头昏脑地跪下来。你说,下次再偷你的钱,你砍了我的手!我对爹娘发誓,再不偷了!

  他们愣在那里。你头也不抬,爬起来就走,像是把一块石头丢下了。你躺回柴垛上,听着窑棚里叽叽喳喳的声音,觉得很英雄,就是他们再跑来打你,你也认了。他们没有来。你是英雄,他们不敢惹你。英雄应该做英雄的事情,你想做的事情是什么呢?你想在梦里骑那辆自行车,你要找回久违的滋味了。

  你果真梦到了它,也梦到了她。它颠着你的身子,给了你那么大的愉快。而她呢,为了跨上这辆车子,高高地跷起了她的右腿,鸽子一样领着你飞起来了。

  醒的时候,大的哀伤突然压扁了你。梦里梦外,姐已经不是姐,是你永远认不出的人了。你不知道将怎样见她。是她说对不起,还是你说对不起?忘不了她看你吃饭的样子,那份仁义成了杀你的刀子。好比母亲一向亲切多语,一下子便呆坐无声,不容分说便把你抛入深渊了。

  你在天亮前离开院子,夜游神一样飘在黎明的雾里。你很难过,害怕见人,不管是什么人。你恍惚看见红衫子飘出了窑棚,像一把刀刺穿了你。没有人救你。不管你多么委屈,没有人看你一眼。你觉得自己会哭,结果没有哭,心情还一点一点地好起来。为了避开她,你决定先到窑上干活,把昨天没有挣到的钱多少补回一些。你在发烧,可是你觉得很舒服,好像有人背着你在巷道里走,而且是别人的胳膊带着你抡起了煤镐。

  你算计着母亲收到钱的日子,一时觉得很幸福。

  这是回采的大堂,你走得稍微深了一些,但是这没有关系。有关系的是一块石头在你身边翻身,悄悄贴近了你的后背。它很圆,像个大雪球,一人来高。它碰到了你,你还以为是自己倒向了它。你想站稳,却绊在自己的镐把上,没容你真的倒下,石头就把你夹在煤壁上了。你说,娘,拉我一把!她不理你,呆呆地看着别处。石头挤得很慢,你是一点儿一点儿咽气的,这使你想了许多事情。你看见自行车长着鲜红的翅膀飞下了山岗。你说,姐,实在没有钱,就把车子卖了吧。你闻到了一股甜丝丝的面味儿,是围裙上的发了酵的面味儿。姐像亲娘一样泪汪汪地看着你。你说,姐啊,我……我心里难受。

  人们看到你的时候,你的样子很特别。你全力挤进一个正在关闭的房门,为此你把身子缩成了瘦长的一条。那些揍过你的人用千斤顶移动了石头,把你站着掏了出来。起初人们像干别的活儿一样平静。但是一托起你的身子,那不足一百斤的小身子,才知道你只是一个舍不得花钱的脾气古怪的孩子,你根本不该倒在这个鬼地方。于是,老爷们儿一块儿嚎啕了,泪飞如雨。姐在窑口等你,一见你细细的脖子和弯下来的大大的脑袋,叫一声弟呀,就昏厥了。乡亲们也哭。不是没在窑上见过死人,只是没见过这么短的人。摆在台阶上,小小的一截,又见从柴垛上掏出薄薄的被子,掏出小小的枕头,便无不想到你的孝顺和节省,哀叹一声可惜了!

  父亲在县医院的冰柜中看到了你。他以为你血肉模糊,不料眉清目秀,像睡着了一样。他居然没有哭。窑主内定两万元的赔偿金,打死也不多给一分了。他让你父亲先提个数,父亲低着头不说话,几乎将窑主的亲友们吓死。他说,我就这一个儿子,你们也看了,多扎实一个儿子,我们要一万块不多吧?

  窑主说,八千吧,算了算了,一万就一万!窑主的眼圈都红了,父亲还是没有哭。整理遗物的时候,他抓住了那一把铅笔,掉了几支,刚捡起来,又掉了几支。总共只有十支,数起来没个完,数着数着就泪流满面了。他对窑主说:他惦记着他妹子呢!窑主真心叹息,多结实一根小鸡巴,还没使呢就折啦。

  父亲为了节省,没买骨灰盒,把你的骨灰装进了掏空的小枕头,一路紧紧抱着回了家乡。你很高兴。钱没有花在不该花的地方,正合了你的本意。可是你为什么哭泣呢?你在黄泉路上迟迟不去,夜夜凄苦徘徊,是恋着自己早已不在的生命吗?

  孩子,我不知如何来帮你,只能掬一捧心酸之泪,促你上路了。

  母亲依旧枯坐,看你看不到的地方。你的姐也常常那么凭窗坐着了,她看到的地方,你我都不能看到,是个上苍也不知道的神秘所在了吧?那辆自行车还了赌债,那个小瓷人儿拦腰折断,身首异处地躺在垫了院子的炉灰渣里。一些公鸡和母鸡经常卧在那里晒太阳,遗下许多粪便和羽毛。它们对你送给她的礼物不感兴趣。它们喜欢虫子,那种令人作呕的蛆一样的虫子!

  我们不知道是谁骑着那辆自行车,更不知它颠簸在哪一条路上,我们永远与它失之交臂了。你就是为此而哭泣吗?

  湖上的风好大好凉。

  孩子,是你赶路的时候了。

  天太黑了,从前夜黑到后夜,一直黑到黎明。我坐在湖泊的东岸,让一大团没有边际的黑暗浸泡着,与一个又一个哭泣的魂灵长叙。我不能动笔。我怕一动笔惊散了他们,更怕再也听不见如歌的泣声。我想我本人也成了游魂,离不开这秋风清冷的夜了。

  太阳升起的时候,稿纸上显现了一行行似是而非的文字,小湖也披露了世俗的真相。水面飞着汽艇;岸边灌木似的布满钓具;不知何处,一头公驴也三番五次地叫起来了。我不喜欢白天。不喜欢人们用煤气炉炖小鱼儿;不喜欢啤酒罐砰砰的喷气声。还有年轻的女人,让年轻的男人逗着,发出了多么奇怪的笑声。空气里满满的全是恼人的腥味儿了。

  我喜欢夜。又一个哀夜降临,久逝的不幸者将一一潜到窗外,在风里送来令人心碎的歌哭。我的灵魂一向平庸,如今却渴望沉没在浪漫精神的沼泽地里了。我是在拯救自己吗?我在墓穴里挖来挖去,是要寻出未朽的善良与高尚吗?在秋夜里沉醉,几乎要答不出了。

  眼前是白露的黎明,九月里最凉的时辰。秋虫齐喑,连蚊子也飞不动了。我翻动稿纸,读着随意写下的自我,读着无意中遇见的一个少年,深感了笔触的无益。在小湖的美夜中冥思,尚可自娱,也能自哀,但是天亮了怎么办?回到叫卖声此起彼伏的人群里怎么办?没有办法,一切都将粉碎在现实的苍白的壁上,包括乏力的文字和含泪的梦境。以笔做刀也无用,刀刀落肉却永不见血,终归是一支木头做的或塑料做的臭笔罢了!

  先泡一包方便面吃吃吧。

  别的事情只好暂且丢他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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