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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圣


  1.他躺下了

  颐和园有三个大门。人民大会堂有四个大门。华发集团的物资储运中心有五个大门。其中一个是走火车用的。储运中心挨着一条河。它是城市的动脉,不知怎么就变成了一根直肠。

  它是一条臭水沟。它在地图上叫通平河,在另一张地图上叫通京河。职工们走近它的时候,差不多都在嘴里或心里呻吟一声,啊,“黄”河!然后赶紧捂上鼻子。河上有一座桥。桥底下漂着油条一样的粪便和肥肠儿一样的避孕工具。桥面却干干净净,四根铁轨闪着亮光,往北伸进储运中心,往南奔向郊区的无边原野。只有抄近道的人才走这座桥。抄近道越来越不值了。因为美丽的通京河已经臭得发甜了。

  王宗礼同志扶着自行车站在桥头,为一列开出大门的火车让路。他是抄近道派的死党,患有鼻窦炎,几乎谈不上什么嗅觉。这是六月闷热的凌晨。车灯照亮了河水,也照亮了他的秃头。他的秃头像大号的铃铛盖儿,闪着金属的光泽。列车过去了。他轻轻嘟囔,啊,啊啊,黄河!他用不着捂鼻子。他闻到了牛奶糖和橘子糖的混合气息。他很快就消失在大桥的另一边了。

  他把自行车放进二号仓库的车棚。二号仓库堆满化肥,发出红烧带鱼的味道。他沿着水泥路向北向东又向北,最后顺着一架铁梯子爬上了八号仓库裙楼的楼顶。八号仓库是百货库,却散发着没有经过红烧的生带鱼的腥味儿。他的鼻窦炎又发作了。有什么办法呢?两个月前在总库汇报工作的时候,新来的中心总经理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一个月前他去同一个地方检讨错误,总经理不耐烦地看着他就像看着一只嗡嗡嗡的苍蝇了。他的小学老师和中学老师也是这么干的。他们向他咆哮,把鼻子里的棉花掏出来再说话!不能想这些事。一想就鼻子疼,各种奇怪的味道都纷纷冒出来了。

  他蹲在主库的长窗旁边,找到那块碎玻璃,伸手摸住了里面的插销。手上全是雾水,跟出汗差不多。他停下来喘气,鼻子哧哧的,像一只奔袭归巢的动物。鼻窦炎也许影响了他的前程。不过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窝囊人。他可以把鼻涕摔在总经理的脸上。没那么干不是窝囊,是他过于善良了。时代正在变化,善良的人终于像贼一样开始活动了。

  他钻进了库房。

  王宗礼同志是八号仓库的副主任兼党支部副书记。他在山西插过十二年队,在仓库的工龄也有十五年了。他没有爬过窗户。以这种方式进入单位是平生第一次。他个子不高,面相平淡,是个纯朴的胖子。他肥大的屁股卡在窗框上,悲怆地吱咀了,一声。他小心挣扎着挣扎着,还是进去了。他是正经人。他父母健康,老婆贤惠,孩子聪明。他本人则勤勤恳恳,准备继续勤勤恳恳下去。他对生活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路灯下边的宣传栏里有他的照片。他是公司级的先进生产者。照片很拘谨。他不自然地看着八号仓库的大铁门,两眼直勾勾的,为自己趴在高高的水泥梁上感到不可思议。先进工作者似乎惊呆了。

  厕所在漏水。五个马桶全漏水。它们漏了很久了,像五个巨人日复一日地比着撒尿一样。天车上的安全灯红灿灿的,像一只独眼冷冷地瞧着他。蝙蝠嗖一下划过去,飞着飞着又不见了。天棚有麻雀的声音。地面有蛐蛐儿的声音。蚊子嗡嗡的,正在寻找落脚的地方。值班员尖声尖气地打着呼噜,像一把生锈的大锯锯着木头,渐渐地锯到一根钉子上了。

  他爬到了顶定的位置。他在水泥梁的斜槽里躺好,把书包搁在肚子上。左边是天车的轮子和轨道,右边是窗户和窗户外面正在悄悄降临的黎明。他说王八蛋哎,你等着瞧吧!他的眼炯炯放光,像盈满了泪水。他隔着书包捏住了硬梆梆的照相机。它像一块砖头。他要用砖头砸烂王八蛋的后脑勺,噗哧一下,就像砸烂一罐黄酱一样。他已经被逼到这种地步了。他真的落泪了。

  “等着瞧吧!”

  他闻到了打卤面的气息。

  2.他看见了

  漏水声越来越大。马桶在耳朵旁边破裂了。他睁开眼睛,发现天色已白,外面正在沙沙地落雨。睡了三个小时?四个小时?他不大相信地看着手表。他听到了吹口哨的声音。这么说王八蛋已经在周末早晨准时接班了。王八蛋愉快地吹着听起来让人非常不愉快的口哨了。窗户上淌着美丽的水纹儿。天气预报说降水概率百分之三十,真跟放屁一样。王八蛋的嘴努成肛门,也跟放屁一样。王宗礼同志躺在水泥梁的斜槽里,睡眼惺忪,感到四周充满敌意。他盯着照相机的快门儿,听见拍打翅膀的声音,觉得自己就要像蝙蝠一样嗖一下飞出去了。等着瞧吧,你!

  王八蛋叫赵竹溪,是八号仓库的主任兼党支部书记。生活就是这样。阶级斗争熄灭了。人类越来越文明了。敌人却无处不在。一双眼睛悬在远离地面八米的空中,就像一只小小的呆鸟凝视着一只小小的屎壳螂。

  赵竹溪同志年轻挺拔,穿着雪白的衬衫,在办公室走来走去。办公室就在天车下方,是更衣柜圈出的角落。两张写字台,几把椅子,一张单人床,一个书架,一个用吉普车后座改成的沙发。八号仓库有朴素的名声。但是好名声像蜜糖一样被敌人抹在脑门儿上,成了他个人的商标了。

  赵竹溪做完了四十个俯卧撑,爬起来打电话。放下电话,去厕所打了一盆水,又加了点儿暖瓶里的水。以为要洗脸了,却蹲在地上洗起了屁股。卑鄙呀!居然用大家的脸盆洗自己的屁股。一位参观的副市长手背上蹭了机油,曾在这个盆子里洗过手。那是一双白皙的肥嘟嘟的手。宗礼同志为副市长难过,也为自己难过。他喜欢用装满水的脸盆憋气。他用憋气的方法让发堵的鼻子好受一些。他没想到可怜的鼻子和敌人的臀部沉浸在同一个地方。他把镜头伸进天车两个轮子之间的缝隙,像一个捉到了目标的愤怒的枪手。鼻子发痒,似乎已经染上了淋病的病菌。以后只在那里洗自己长满碎癣的汗脚,值夜班的时候用它当尿盆。总之,再也不用它憋气了。

  赵竹溪低着脑袋,用一条粉格子毛巾认真地擦前擦后。那是谁的毛巾?!谁的擦脸毛巾?!宗礼同志脸憋得猪肝一样,差点儿从水泥梁上扑下去。自己的眼力果然不错。表面客客气气的,可小人终归是小人。不光卑鄙,还下作,还不讲卫生呢!

  赵竹溪意犹未尽,半天没提裤子。他站在写字台前,端着充血的生殖器,左看看右看看,一副纯真的样子。那是宗礼同志的写字台。玻璃板压着挺胸撅臀的女明星,是宗礼同志老婆以外的梦中之侣。他颠过来揪过去,活像切黄瓜片之前仔细地检查那根蔫黄瓜,生怕它长了白毛儿似的。他笔挺地对准了女明星,打算干什么呢?难道……难道……难道竹溪同志寂寞了,想弄弄自己吗?!

  “……你也有今天!”

  宗礼同志肥胖的下巴哆嗦起来了。然而,赵竹溪没有弄。

  他拉开了别人的抽屉,取出别人的男士护肤霜。他擦脸,擦脖子,擦手,擦小肚子,擦……没的可擦了才系上裤腰带,香喷喷地巡视库房的货物去了。宗礼同志气得死去活来,几乎窒息。怪不得一个礼拜下去大半瓶。早知道灌点儿芥末油多好!

  撒点儿白胡椒面儿也好啊!真是便宜王八蛋了。

  防蚊油渐渐失效,蚊子们扎在脚脖子四周悄然喝血。王宗礼同志曾经对自己丧失信心。现在他发现自己是一个干净的人,一个非常卫生的人。他安静地卧着,等待着,坚信好戏还在后头。狐狸的尾巴已经露出来了。剥狐狸皮吃狐狸肉的美妙时刻就在眼前啦!赵竹溪的绰号叫巴拿马。巴拿马总督?巴拿马船长?是巴拿马香蕉的意思吧?巴拿马香蕉又是什么意思呢?

  他扑嗤笑了,鼻涕险些喷出来。

  3.他吃醋了

  他听见门铃响了。他看见赵竹溪种马一样窜出去,蓬松的头发一掀一掀的,让他很不舒服。他希望照相机替他捉到几个打麻将的人。值班干部聚众赌博有爆炸性。但是他断定来了女人。女人也可以爆炸。冒着大雨跑来幽会的骚娘们儿会是谁呢?他把全库女工迅速捋了一遍,发现人人都很正经。再捋一遍,又发现大多数都比较可疑了。

  传来咯咯咯的笑声,他心口忽悠一下。会是她吗?怎么会是她呢?肥胖的肚子里有一件东西破碎了。感觉非常清晰,好像他的未婚妻或者亲妹子让人活生生地勾搭了。

  两人绕开码放电视机的货位,在一垛洗衣粉和一垛高压锅之间穿行。就是她。团支部书记闵小蕾,迈着鹿一样的长腿走来了。黑眼睛,白牙齿,红嘴唇,像一枚淋了雨水的单薄的花朵。赵竹溪帮她拿着粉色的雨披,仿佛提前捉住了她的肉体。

  她边走边笑,在笑什么呢?她穿着白底儿蓝点的连衣裙,红色的高勒雨鞋,长发用白手绢扎着,走一步弹一下,像刚刚下课的女学生。连衣裙的下摆湿了,皱巴巴地贴在膝盖上,两个二十二岁的圆圆的光溜溜的膝盖呀!

  宗礼同志受不了了。

  他应该怎么办呢?

  赵竹溪站在刚才洗屁股的地方,用手绢给闵小蕾擦头发。

  她笑着躲开了。赵竹溪攥住她细细的手腕子,执意擦起来,擦着擦着就擦到锁骨上去了。姑娘咯咯笑着,再一次闪开。

  “……坏!”

  她把黑板支在脸盆架上,弯着身子去粉笔盒里扒拉粉笔。

  赵竹溪立在一旁,歪着脑袋上下打量她。雨声扰着,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宗礼同志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姑娘,当心哪!”

  他负责宣传,很喜欢她的板报。她的粉笔字娟秀美丽,像她本人一样大方。他曾经不止一次站在她背后,看着她捏着粉笔的小手出神儿。有时候则看着她乌黑的马尾巴或薄薄的耳朵片出神儿。

  ‘

  他只是出神儿。

  那个流氓在干什么?!

  赵竹溪站在她背后一米开外,用扇子扇她的湿裙子,又撩着裙角抖风,让内衣和白腿一次次露出来。她竟然不恼,也不回头,只抿着嘴拨他的手掌。赵竹溪便凑到一尺开外,摸她头上的手绢,后脖梗,胳膊肘,裙带,腰,腿和腿肚子上的小痦子。他要一寸一寸地将她事先检查一遍了。她这是不恼,一直笑着拨他的手,断断续续地写着粉笔字。她平日的端庄和文静哪儿去了?

  “不能这样呀!姑娘!”

  宗礼同志的鼻道彻底堵住了,只能张着嘴呼吸。他绝望地发现赵竹溪消灭了距离,已经牢牢贴住了她。赵竹溪把她捉在手中,掀起了她的下巴颏,把整个脑袋都压在那张红红的小小的嘴巴上。宗礼同志呼吸急促,嘴越张越大,发出了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一声又一声惨叫。他走投无路了。

  能不能站起来?能不能告诉他们一切可以结束了?恐怕不能。他必须安安静静呆在这里,否则仓库的天棚会塌下来。他就活不成了。脸皮再厚也活不成了。

  赵竹溪将闵小蕾推着推着推着轻轻推翻在沙发上。湿嗒嗒的裙子剥上去剥上去一直剥上去就掩住她秀丽苍白的脸蛋子了。她的右脚举着艳丽的红雨鞋,左脚的雨鞋却不知哪儿去了。她的线袜子白得耀眼,后跟上浸着浅黄色的毛绒绒的汗迹。是处女吗?她抽搐着隔着裙子发声了。

  宗礼同志肥胖的肚子里又有一件东西破碎了。整个人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雨越下越白。赵竹溪将她弯在床头。雨又黑了。赵竹溪从背后挽住了她的长发,像收紧马缰一样朝怀里勒着。处女的脸折向空中,用一种极其陌生的调子尖声啸叫起来。

  “巴拿马!××!××××!”

  所谓处女原来是个娴熟的婊子。

  咔嚓。快门儿的声音还没有两颗牙齿碰撞的声音大。宗礼同志打着冷战,胖脸鬼一样酸酸地歪着了。

  4.他说话了

  拍到二十六张的时候,闪光灯亮了。取景框中的赵竹溪飞快蹲下去,只有闵小蕾独自伏在写字台上,像被闪电击中要害,不能动了。宗礼同志也不能动了。他傻子一样看着闵小蕾,等着天棚塌下来。他没有设置,闪光灯却亮了。这是为什么呢?婊子楚楚动人,像天鹅之死。他按一下快门儿,闪光灯又亮了。明白啦,照相机出了故障。他的脸上浮出了奇怪的表情。他决定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谁?”

  “我!”

  赵竹溪提上裤子。闵小蕾的裙摆也落下了。裙摆一落,又成了往昔文静正派的姑娘,粉嫩的脸蛋儿上含着惊惧。赵竹溪刚才惊慌失措,系好腰带便立即恢复了霸气,好像有权审判这个世界了。

  “你是谁?”

  “我是我!”

  宗礼同志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他受不了赵竹溪道貌岸然的样子。谁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谁应该找个地洞鬼鬼祟祟地藏起来?是他们!是不要脸的他们!他站在高高的水泥梁上,满脸汗污,腰酸腿疼,目光朦胧,嘴角上挂着蔑视和讥讽的笑意。他认为这是一匹正义之猫站在两只下流无耻的老鼠面前了。他想开个玩笑。他想说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啦,没等开口却嗤嗤地笑出了声音。他觉得公的和母的就要抱头鼠窜了。

  他们却瞪大了愤怒的眼睛。

  “老王?”

  “是我。老赵,你好。小蕾子,你好。天气预报说降水概率百分之三十,你们看下的,百分之三百也不止了。”

  “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

  “你站那么高干什么?”

  “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拍几张厂区的照片,度一个愉快的周末。没想到下雨了。我没带雨伞,我怕淋坏了照相机,要不然我早走了。你呢?该我问你了,你想干什么?值班守则是你订的,不让洗袜子,不让看书,你还记得吗?老赵,你到底想干什么?”

  两个男人上下望着,寻找下嘴的地方。闵小蕾想走,赵竹溪不让她走,有点儿粗暴地把她揽到身边。她埋着眼睛,轻轻挣扎了一下。小婊子还不好意思呢!

  “老王,你下来咱俩谈谈。”

  “我是要下去。我呆会儿再下去。我的腿有点儿麻。我再站一会儿。”

  “下来抽枝烟吧?”

  “我不能抽烟。我憋着一泡尿呢。行了,老赵,我要下去了。”

  “小心点儿!”

  “摔死了,你和小蕾子埋我。”

  他顺着又陡又窄的检修梯往下爬,爬到中途害怕了。万一姓赵的突然启动天车怎么办?万一四只手一块儿掐住他脖子怎么办?他想爬回去钻窗户,多么可耻可笑也没关系。他在梯子中间停住了。

  “老王,我上去帮帮你?”

  “别别!你不帮我我还能爬下去,你一帮我我就掉下去了。”

  他没有理由害怕。他们在害怕。他已经掐住了他们的脖子。一手一个紧紧地掐住了。他爬到了检修平台,顺着另一架竖梯来到高层运货通道,在一架斜梯上拐了两个小弯儿便踏上办公室的水泥地面了。他们没有扑过来。他们困惑而小心地看着他,像看一个从天而降的不认识的伟大人物。双方一时很不好意思,长时间默默无语。闵小蕾哭了,用一根手指拨着脸上的泪珠,抽抽嗒嗒的,不是刚才忘乎所以的样子了。赵竹溪在把守最后的尊严,自嘲,矜持,沮丧,笑容捉摸不定,越来越不自在。宗礼同志不着急,宽厚地笑着,不经意地看着姑娘的膝盖和红雨鞋。他十二分地怜惜,甚至想说点儿什么安慰安慰她了。可爱的姑娘做了婊子仍旧可爱,甚至更可爱了。真是没想到的事情。这是为什么呢?

  “老王,我真没想到。”

  “老赵,我也万万没想到。”

  “咱们俩之间可能有误会。”

  “没误会,我现在还拿你当正派人看。”

  “你这么干让我很伤心。”

  “别伤心,我什么也没干。”

  “你刚才拍什么了?”

  “拍蝙蝠。它挂在我旁边,不拍可惜了,我就拍了。公司小报上老登小猫小狗的照片,我也想投投试试。取名仓库雄鹰,你看合适吗?小蕾子,你觉着怎么样?蝙蝠屁股朝上,挺好看的,洗好了给你们瞧瞧。不行了,我憋不住了,我要上厕所了。老赵,你让小蕾别这样,你给她擦擦眼泪,用那块干净毛巾,那块粉格子的……不行了,我先去了!”

  他向厕所奔去。他知道他们不相信他。闵小蕾红唇蠕动着,想说什么,似乎要企求他了。他受不了她的目光,赶紧逃走。两个有力的字眼儿却追着后背击中了他,让他瘫了似的跌跌撞撞地走进了厕所。他用手扶着墙,怕自己跌到小便池里。

  “臭鱼!”

  她是有意让他听见的。他没有回头,生怕看见她咬牙切齿的样子。臭鱼是他的绰号。没有人当面这样称呼他。人们都知道他特别好面子。她一向尊重他,王师傅长王师傅短,甜甜的让人想入非非。现在她恶毒地叫他臭鱼!而就在刚才,她还不停地下流地呼喊着另一个绰号,巴拿马兮巴拿马乎!

  宗礼同志感到深深地受了侮辱。肥胖的肚子里最后一件东西破碎了。他的心破碎了。他移出厕所的时候,赵竹溪和闵小蕾正在告别。赵竹溪一只手为她抹泪,另一只手在空中指指戳戳地起誓,听到动静两只手都放下了。姑娘转身离去。宗礼同志抓住了报复的机会。

  “穿上裤衩再走吧?你的裤衩在赵主任口袋里,他没有还给你吗?”

  姑娘加快了脚步。

  “你让巴拿马射完了精再走吧!”

  姑娘停了片刻,发出半声怪叫,捂着嘴摇摇晃晃地跑远了。仓库的大门呼一声巨响,让两个男人猛然惊醒。雨声悠然,下一步该干什么了?是不是该打一架了?

  “王宗礼,我操你妈!”

  宗礼同志愣了一下,不吭声。

  “操你妈!姓王的!”

  他还是不吭声。他认为对方在激他。赵竹溪把这句脏语骂了不下十遍,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老王,咱哥儿俩得往深里聊聊。”

  “这就对了。该我操你妈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踅进了办公室。

  5.他动手了

  他找不到能坐的地方。沙发不能坐。床不能坐。椅子也不能坐。都被可耻地运用过了,统统散发着水产品门市部的气息,一种柔软的墨斗鱼的气息。他在沙发上垫了一张报纸。刚刚坐下便看见了一条套着红雨鞋的长腿,像桅杆一样在眼前晃来晃去。他驾着小船渐去渐远了。赵竹溪的声音越来越模糊,历数着有可能对不起他的地方。职称问题。提拔问题。群众关系问题。疗养名额问题。荣誉分配问题。问题问题问题!宗礼同志心想不说还不知道呢。又想她腿上的汗毛是刮了还是拔了?红雨鞋里的脚起不起碎皮儿?毛绒绒的白袜子臭吗?如果不臭会是什么味道呢?他目光神秘,散发着意味深长的力量。

  赵竹溪沉不住气了。

  “你的委屈都摆在这儿了,还有吗?”

  “你知道的比我多。”

  “我了解你。你了解我吗?”

  “不了解。”

  “哪个问题是我造成的?哪件事跟我有关系?你别客气,给我指出来!”

  “不了解你,指不出来。”

  “老王,你要误会我我也没办法。”

  “我误会不误会都没办法。”

  “我说跟我没关系,你偏不信!”

  “我信不信跟你有什么关系?”

  “咱俩没法谈了!”

  “想谈咱俩就谈。”

  “老王,我他妈哪儿得罪你了?”

  “谁说你得罪我了?”

  “那我就闹不明白了。”

  “你要不明白鬼都不明白了。”

  “老王,我肯定哪块儿得罪你了!你不肯挑明我也不强求。

  这样吧,你打我一顿得了?我比你小十岁,我是你孙子,你给我几个大嘴巴得了!你不打我我心里不舒服,我憋得慌。你不打我我跟你没完,老王!“

  “老赵,这不是在你们家大杂院里。”

  “咱俩有一个装丫挺的!”

  “你是书记,咱们谈的是正经事。”

  “我服你了。喝水吗?”

  “喝。”

  “抽烟吗?”

  “不抽。”

  赵竹溪的笑容绵里藏针,却露出了支撑不住的迹象。八号仓库的独裁者终于被关进了笼子,将粗暴、傲慢、自以为是一一收敛起来,露出油滑和懦弱的本相了。宗礼同志比较满足。

  不过他想继续游戏,把利爪藏起来,直到这只老鼠筋疲力竭为止。

  他离开沙发,把报纸垫在椅子上。肮脏的椅子。她的膝盖跪在坚硬的椅面上疼不疼?她的手指在椅背上扎了木刺没有?

  她认为这样做是有趣呢还是滑稽呢?椅子榫本来就松动了,现在松得更厉害了。奇怪的是,椅子能发出那样美妙的声音,像有了生命一样。他轻轻坐下去,吱嘎嘎,并不美妙,而且刺耳,活泼的生命已经迅速消亡了。他感到了她的余温,正沿着后背徐徐地升上来。

  “老赵,咱们谈点儿具体的吧?”

  “随你,你谈什么我谈什么。”

  “毛巾是怎么回事?”

  “你说什么?”

  赵竹溪装傻,可脸已经红了。

  “毛巾。我的毛巾。”

  “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老赵,我知道你的屁股今天很值钱,可是你不应该用我的擦脸毛巾。我觉得你这么干是诚心作践人,你有小瞧我的意思。我的尊严都让你擦没了。我染上了疱疹怎么办?这件事咱们得说清楚。”

  “老王,别让我难堪。”

  “你承认了?”

  “我真的记不清了。”

  “那好,我的擦脸油是怎么回事?”

  “老王,你有完没完?”

  赵竹溪尴尬地笑着,脸色青紫。四两拨千斤。这些事比通奸更让他难为情。人格倍受打击,却没有招架之功。宗礼同志觉得总攻的时刻就要到了。

  “你用我的擦脸油擦枪,它是润滑剂吗?我确实没办法了解你。你是怎么想的?你往我的茶缸里吐过痰没有?弹过烟灰没有?撒过尿没有?说老实话,我表示怀疑。”

  “纠缠这些小事有意思吗?”

  “有意思,想了解了解你。”

  “你还想怎么着?”

  “我跟你开个玩笑。不过这个玩笑你千万得当真。老赵,你给我写个检查,别写长了,一张纸就行,半张纸也行。只要承认是你干的,谈不谈认识都没关系。写好了星期一交给我。

  我看一眼就把它烧喽。“

  “我不想牵扯闵小蕾。”

  “谁让你提她了?就提毛巾和擦脸油!老赵,我希望你的检查能通过。行了,雨好像停了,我该回家了。我度过了半个愉快的周末,下午我要好好睡一觉,能活着醒过来整个周末就圆满了。老赵,我鼻子很难受,我得跟你说一声对不起,再会了。”

  赵竹溪突然疯子一样扑过来,隔着书包按住了照相机。宗礼同志没料到如此凶猛的纠缠,打了好几个踉跄。他也抓住了书包。四只手铁勾子一样搅在一起。老鼠造反了!

  “老王,你为洗衣粉的事报复我?”

  “别跟我提洗衣粉!!”

  宗礼同志一听洗衣粉也疯狂了,突然间泪光闪闪。两个人为争夺书包像摔跤一样撕扯扭斗起来。椅子和脸盆架砰然倒地,白脸盆沿着更衣柜飞旋到办公室外面去了。

  “别走!把胶卷留下再走!”

  “老赵,你别后悔!”

  “你必须把胶卷留下!”

  “我要不留呢?”

  “不留?我,我他妈抽你!”

  “哟,老赵,我碎你个巴拿马屁股!”

  “来吧,臭鼻囊!老子受够了!”

  赵竹溪抹着护肤霜的屁股挨了一脚。宗礼同志堵得齉嗤齉嗤的臭鼻子中了一拳。两个君子绕来绕去地动口之后,深感无聊,终于干干脆脆地动手打起来了。

  6.他流血了

  他一心护着书包,占用了两只手,场面有些吃亏。赵竹溪见书包特别结实,拽不散也扯不断,就撒手朝对方的身体乱抡起来,像捶着一只圆滚滚的沙袋。宗礼同志顿悟,把书包朝后背一甩,与之对抡,打出一串又一串乱拳,就是俗称的王八拳。这是读书时擅长的项目,插队时也常用,对付外村的偷鸡知青。他很难打伤对方,但是每一次都能把他们吓跑。他抡起来能听到自己拳头的风声。别人也能听见。他认为现在是重温旧梦的时刻了。第一拳打中了肩膀,第二拳打中了胳肢窝,第三拳打中了空气,后面的乱拳便再也打不着什么了。赵竹溪却没有跑,像影子一样闪来闪去,不时杵他一下或踹他一腿。脑子里一片嘈杂。愤怒,伤心,孤独?他像火山一样喷发了。

  “洗衣粉!!”

  他冒着冷拳抓住了赵竹溪的胳膊。他要摔倒王八蛋,拿大屁股蹾他,把王八蛋蹾成碎汤儿。可是王八蛋太光滑了。

  “说说洗衣粉!”

  他吼叫着薅住了赵竹溪的头发。赵竹溪随手一拍,又一次击中了他的鼻子。这一次打得比较合适。堵塞的鼻道突然通气了,闸门打开了,两股热气儿很舒服地流出来了。他哼哼了几声,像被人挠了痒痒。

  “你把洗衣粉的事给我说明白!”

  “老王,咱俩算了吧。”

  “我跟你算不完!四十八个人头,每人拿了两袋儿,对不对?”

  “算了吧,你鼻子流血了。”

  “我流血了?我怎么流血了?”

  他低着头,看看红了的水泥地,红了的衣服襟儿,不相信似的摇着胖下巴。赵竹溪的头发挣出去,人没有挣出去。四条胳膊撑着四个肩膀,像打架的小孩子入了僵局,谁也不撒手,可谁也赢不了谁。

  “我三遍检查都没通过,你高兴坏了吧?我在大门口让人搜出两袋儿洗衣粉,你特别过瘾是不是?老赵,请谈谈感想!”

  “别说了,你越流越多了。”

  “我有的是血,我愿意流!”

  “我觉得咱俩挺没意思的,松手吧?”

  “我不松手。”

  “那我松了。”

  赵竹溪真的松手了。宗礼同志想了想,没有松手的心情,就把赵竹溪抵在更衣柜上,像捉住了一个俘虏。

  “老赵,你的洗衣粉哪儿去了?”

  “货主留归留,拿着不合适。”

  “往常你也没少拿。”

  “这回就是觉得不合适了。”

  “怎么你的人一个不合适都不合适了?”

  “你问他们去。”

  “怎么我的人都给逮着了?”

  “那就得问你自己了。”

  “我早就问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我想我得拿着照相机拍拍你的白屁股!看看你的脸怎么装在裤子里头了,还想看看你的良心怎么吊在大腿根儿上了!

  我明白了。你自己明白吗?王八蛋!“

  “骂吧,骂骂你就舒服了。”

  “你个王八蛋!”

  “我知道你受刺激了。”

  “我十年的先进生产者呀!”

  “可惜了。你那么好面子。”

  “我在大门口出洋相!”

  “真倒霉,你太倒霉了。”

  “总经理骂我混蛋!”

  “他才是混蛋呢。”

  “我四十多岁的人了!我……”

  宗礼同志流泪了,比流血还让人吃惊。赵竹溪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可以采取措施了,就在对方脚底下干净利落地使了一个绊儿。宗礼同志像根木桩扑通一声倒在地上,立刻摆脱了洗衣粉,心想活该活该,怎么把王八蛋的为人都给忘了!他决定誓死保卫照相机,除非敌人杀了他。

  赵竹溪像猎豹扑倒了一头野牛,折腾来折腾去却咬不下一块肉来。撅胳膊不行。掰手指头也不行。掐脖子没用。捅胳肢窝更没用。赵竹溪满头汗水,脸上蹭了不少血,狼狈地压在对手身上,似乎生怕他坐起来要了自己的命。事情越来越无法收场了。

  宗礼同志用一股蛮劲儿保护着书包,来一头真的大象也未必抢得过他。他斜着一只眼,担心赵竹溪放下书包不争而来撕咬自己的耳朵。那样的话,他就真的要拼命了。

  赵竹溪嗓音颤抖,像另外一个人。

  “老王,把胶卷给我。”

  “不给你。洗好了给你老婆。”

  “你诚心毁我呀!”

  “不毁你,毁你就给别人了。”

  “我老婆仨兄弟呢!”

  “给他们一人寄一套吧?”

  “老王,你别逼我。”

  “我要逼你你会跳楼吗?”

  “把我逼急了对你没好处。”

  “你别跳楼,你还是上吊吧。等你老婆睡着了,你到你们家厕所装着撒尿,然后把自己吊在暖气管子上。别忘了留个纸条,告诉你老婆你爱她,告诉她加强学习,有不懂的地方去请教闵小蕾……老赵,这样安排你满意吗?”

  他想赵竹溪快要忍不住了,快要杀人了吧?赵竹溪有这个胆量吗?杀了人要偿命。偿了命就无法和美丽的姑娘在这么大的房子里度那些数不尽的愉快的周末了!所以,赵竹溪是没有胆量的人。不过,他是一个有头脑的人。他又绕到目标附近了。

  “老王,你开个价吧。”

  “富士胶卷一个,十九块六。”

  “……两千可以吗?”

  “你的屁股值那么多钱吗?”

  “四千?四千很高了。”

  “好像你卖过一样。”

  “五千整!多一分也不行了。”

  “还说逼急了对我没好处!我还得逼你!老赵,我不要钱。你头发多,我没头发,我想让你拔一半头发,给我做个头套。

  有点儿残酷,可是特别解气。你同意吗?“

  “我不同意。”

  “看样子头发比屁股值钱。”

  赵竹溪又不明不白地哆嗦起来了。多么有涵养的人,终于给调理得一点儿涵养都没有了。一句话能让他抽筋儿。两句话能要了他的命。要命的那句话躲在哪儿呢?是怎么个说法?宗礼同志心情亢奋,可是非常疲倦。他躺在血迹斑斑的水泥地上,感到很舒适。他没想到体力这么快就耗尽了。以后要加强锻炼。随时会有敌人逼你搏斗。不定哪天会在排队买面条或买月票的时候跟人打起来,一不留神没准儿就给打死了。赵竹溪年轻有力,幸好精神已经退却,只须给以最后的一击了。

  赵竹溪盯紧了宗礼同志的后脑勺。

  “老王,我身边只有六千块钱。我老婆不知道。再多我实在拿不出了。我不是开玩笑。你别逼我!你不能没完没了!”

  “我不要钱。我恨你不是一天两天了。要钱不解恨。你太两面派,又阴又损。你还蛮横,爱用苦肉计,让别人当苦肉,你用计。你看不起人,老让人下不来台,可是你拍马屁拍得比谁都厉害。你爱出风头,爱占小便宜,爱说谎,你装得让别人看不出来。我能看出来。你一装洋蒜,我就恨你恨得不行。我恨你恨得没办法的时候,就冒出一个想法。这个想法不太现实,平时想想也就算了。我不要钱。钱你留着买冰激凌,哄小姑娘,买男宝保护自己的身体,买避孕套保护小姑娘的子宫。

  你用钱的地方很多。我想提出自己的想法,你根据自己的情况,拒绝也没关系,不拒绝,我就把胶卷给你,拒绝了就当我什么都没说,你什么都没听,你还是原来的你。我没有别的私心杂念,我就是想出出气,所以你千万别误会!“

  “你有什么想法就说吧。你恨我我还恨你呢,我觉得这很正常。说吧。”

  “……别太激动。”

  “我什么没见过?说吧。”

  “老赵……我想操你屁股!”

  两个人都沉默了。

  马桶的漏水声像奔腾的小溪流。两只麻雀在仓库里上下翻飞,前边那个是母的吧?

  “你……你想鸡奸我吗?”

  “我操你屁股!”

  “可是我……我没有那种倾向,我……我不变态,我认为你的想法……可是,我实在没有……我的意思是……”

  “别自作多情。我是恨你!”

  “我知道……可是,你真能把胶卷给我吗?你能承诺吗?”

  宗礼同志隐隐地笑着,终于忍不住狂笑起来。赵竹溪嗓子里嘎的怪响了一声,脸色陡然苍白,跳起来扑向了一把椅子。

  宗礼同志躲过飞来的椅子之后,抓到了一根光秃秃的拖把。赵竹溪投出了一个暖瓶。他一定是短暂失明了。暖瓶飞向了相反的方向。正当举起第二个暖瓶的时候,电话铃惊心动魄地响起来。拖把和暖瓶对峙着,谁也没有后退的意思。

  宗礼同志朝电话机笑了笑。

  “我敢说,肯定是闵小蕾跳黄河了。”

  赵竹溪放下暖瓶,精神恍惚地拿起了话筒。不是坏消息。

  也不是好消息。公司雨季检查组突击检查开始,其中一行人已经离开办公室,向八号仓库赶来了。赵竹溪责怪通知太晚,放下话筒的同时骂了一声混蛋。

  “混蛋!我要杀了你!”

  “别杀我,让我笑死吧!”

  门铃像开幕的铃声哗一下响起来。

  7.他呕吐了

  检查组耳目一新。其他值班干部都很悠闲,衣着干净,端着茶缸或捏着卷成筒的报纸,嘻嘻哈哈地说着玩笑话。八号仓库的值班干部却在干活儿!他们光着膀子,目光疲惫,寡言少语,似乎干了很久很久,已经累得不行了。他们正用铲车调动货物,把一些沉重的箱子从西北角搬到东北角去。

  第一把手很热情,精神却不集中,在不值一笑的时候脸上挂着莫名其妙的笑意,别人笑起来了他又一脸苦相。他半天一声不吭,一开口又滔滔不绝,让人感到他心里窝着数不尽的心事。哪个人没有一点儿精神上的大问题或小负担呢?况且这个人又累了。检查组十分谦逊,连说工作搞得不错很不错,希望主人以比较正常的样子笑出来。第一把手却咧着嘴,好像有人用锥子扎他一样。他到底琢磨什么呢?

  第二把手更加古怪,甚至有点儿可怕。他不仅光着膀子,还斜挎着一个深色的帆布书包。这是在任何地方都很难见到的打扮,换到农贸市场或许能稍显正常。他准备去银行还是刚从银行回来?书包里有钱吗?没有钱就是有病了。他满头大汗,也可能是满头自来水儿。他鼻孑L里塞着纸卷儿,像插了两棵大葱,把鼻子撑肥了,比旁人大了不止一倍。他不说话,似乎对说话不感兴趣。他驾驶铲车在货位之间穿行,探着秃脑袋,给检查组留下了愚蠢、死心眼儿、一条道儿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不良印象。检查组谨慎地向他招招手,他也招招手,脸上却没有表情。也许是有表情的,而且表情很好,只不过让占了半张脸的鼻子给破坏了。谁能指望一个鼻子来表达点儿什么呢?

  检查组站在办公室,看着满地没有扫净的水迹。第一把手将写字台上的擦脸油拨拉到抽屉中,不必要地谦卑地笑着。

  “全库就这儿漏雨。我们的办公室能凑合就凑合,货主至上,货物至上吗。人淋着没什么,货不能淋着。”

  “记住这句话,写入检查报告!”

  检查组读着黑板上没写完的句子。共青团要做党的坚强助手,要做……就中断了。要做什么呢?要做的事情是很多的。

  八号仓库是优秀的。总之,检查可以结束了。检查组钻过低垂的晾衣绳,粉格子毛巾在每个脑袋上都擦了一下,就像老师送别离开幼儿园的孩子,要摸摸他们纯真的头。

  第一把手的注意力突然集中起来了。

  “先别走,照张相留个纪念吧。大家凑在一起干一件工作不容易。我喜欢跟朋友照相,就算你们陪陪我吧!”

  检查组不置可否,好歹是最后一件古怪的事情了。第一把手朝第二把手跑过去。第一把手抓住了第二把手的书包。第一把手好像要和第二把手打起来了。第二把手用吓人的嗓音齉齉地吼了一声。

  “不给就是不给!”

  这是第二把手惟一的一句话。第一把手快怏地跑回来,笑得特别愉快,愉快得让人真心地同情他了。

  “老王喜欢摄影,照相机是他老婆,混熟了摸摸可以,动真的不行。今天他心情也不好。他的鼻子刚才让高压锅给砸了,流了不少血。老王心情不好看谁都不顺眼,你们千万别在意。其实他是累的。他天不亮就开始干,一直干到现在……下次吧,下次咱再照。等他心情好了,你们不请他照,他都上赶着偷偷地给你们照,不让他照恐怕还不行呢!慢走啊!”

  第一把手把检查组送过花坛才回去。他喋喋不休地说着照相的事,让人觉得他实际上是想说别的什么事。检查组目送他的背影,开始小心地交换意见。

  “怎么有股见不得人的味道?”

  “两个光膀子男人……能干什么呢?”

  “看着像两个配合默契的贼!”

  “说配合得不够默契好像也可以。”

  “别胡说了,再说你们也不正常了。”

  “除了天气我看都正常。”

  “那个胖子的鼻子肿得像萝卜!”

  “是那个偷带洗衣粉的家伙吗?”

  “我想是吧?”

  “我看他恨着世上所有的人呢!”

  “不会吧,他只是鼻子不舒服罢了。”

  “恨恨的样子也配舒服吗?”

  “我给八号库评优。”

  “我同意。”

  “我也是,如果不评特优的话。”

  八号仓库静悄悄的。所有战争都结束了,伤兵正在撤离战场。宗礼同志把血衣放在塑料袋里,准备光着膀子回家。他在玻璃板上发现了淡淡的血痕,刚想抹掉,突然看清那是闵小蕾涂了红膏的唇印儿。他心头一热。她吻过他的玻璃板了!唇印儿刚好错开女明星,压在仓库领导班子的合影上。她注意到他站在中间偏左的地方吗?她能想到在她逍遥的时刻他却身处八米之上的那种破碎的心情吗?他把手指按在唇印上,仿佛摸到了那张柔软而鲜艳的嘴,摸到了她的舌头。他撇开洗衣粉,找到了更真切的仇恨的根源。伏在此处的天鹅没有死。她只是一时迷路睡着了。

  他慢吞吞地穿过货位,看到了他的敌人。赵竹溪坐在一个包装箱上,悬着两条腿想心事,一副神智不清的呆样子。两个对手彼此看着,不仅没有敌意,还显露了淡淡的伤感和淡淡的怜惜之情。都是身经百战的人,真与假一时竞无从分辨了。

  “穿我的上衣走吧?”

  “你的上衣我穿着瘦。”

  “我恐怕得调换一个单位了。”

  “调近点儿,别想你了看不着。”

  “老王,我无所谓了。”

  “我早就无所谓了。”

  宗礼同志走了几步,转过身来。

  “有人给保卫科打了电话,让他们在五个门口检查八号仓库的职工证件,然后……”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你就是那个打电话的人?”

  “没错,就是我。”

  “为什么?”

  “我恨你们。”

  “为什么?”

  “我还恨我老婆呢。你说为什么?”

  “对,是我大惊小怪了。”

  宗礼同志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

  “你一边干一边吹口哨儿,是骨子里瞧不上她,还是觉着过瘾?”

  “不知道,吹没吹我都不知道。”

  “你往后掰她的腿,不怕掰骨折了?”

  “她岁数小,骨头嫩。”

  “明白了。你是畜牲。”

  “我承认我性欲比较强。”

  两人呵呵呵地笑起来,像一对儿老朋友。宗礼同志又慢吞吞地向外走去,这一回是赵竹溪叫住了他。

  “老王,她的未婚夫是陆军少尉。”

  “明白了,军婚。”

  “别想着我想着她点儿。”

  “想着你自己吧,你遇上大麻烦了。”

  “我无所谓了。”

  宗礼同志走到一个货位,又被叫住了。赵竹溪用火辣辣的目光看着他,表情像孩子一样纯真又像土匪一样粗鲁。

  “我还想杀你。你小心点儿!”

  “我可不。我才不动手呢。我留着你。我等着陆军少尉枪毙你!砰!香蕉就不是香蕉,成香菜了。”

  “真他妈损!你昨天还厚道着呢!”

  “我在水泥梁上想明白了。拔尖儿的姑娘说干就给干了,干了也就干了。我说话喘气儿还要看别人的脸色,说东怕呛着,说西怕噎着,我累不累?我的世界观改变了。以后想说什么说什么,想损谁就损谁。总经理他再敢当着人骂我混蛋,我就当着人骂他傻×!”

  “对,丫是大傻×!”

  两个人又老朋友一样呵呵地笑起来了。宗礼同志来到雨后的天空之下,小心地绕开路上的水洼,在库房之间转来转去。

  他找不着自行车了。他怀疑自己盯上别人的时候,自己的自行车被别人盯上了。北方依旧黑着,云彩很低,贴着库区的烟囱飞奔。他盯着泥地上一个孤零零的鞋印儿。后跟儿很深,是那只红雨鞋踩的吗?红雨鞋现在走在什么地方呢?他不打算找车了,却在路过二号仓库的时候一眼看见了它,恍然有隔世之感。

  他沿着铁道线向南走,浑身无力,却感到一种懒洋洋的说不清的甜蜜和惆怅。几颗大雨点儿击中秃顶,随后便不间断地敲打起来了。他跑到门房的瓦楞板底下避雨。一块儿避雨的有七八个人。大家谁也不看谁,都没有表情地看天,看雨。他要看看他的武器了。它是老婆送的生日礼物。那时候他们还没有结婚。他刚从农村回来,为珍贵的礼物彻夜难眠。他能想到今天发生的事情吗?为了保卫这个彩虹牌的傻瓜相机,他险些送命。它摄够了一个家庭的幸福之后,又摄入了欲望、怨毒和一个敌人的屁股,还有一只轻盈的红雨鞋。

  避雨的人都听到了那个惨兮兮的声音。

  “哎——哎呀!”

  那是撞车的声音。是丢钱包的声音。是中子弹、挨闷棍或让人在肚子上捅了一刀的声音。人们纷纷转过头去,感到这个赤裸的胖子并无生命危险,但确实与众不同。他鼻子肿胀,肚皮下垂,像个傻瓜一样看着裂开后盖儿的照相机,嘴巴大大的能塞进一个苹果。几个热心肠好奇地凑过来,想嗅嗅外人的不幸。

  “曝光了吗?”

  “哟!你的盖儿怎么掉了?”

  “是低级傻瓜还是高级傻瓜?”

  见胖子嘴巴动着,却发不出声音,人们就躲开了。他们怕他把照相机拍在最近的一个人的脑门儿上。胖子推着自行车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雨中去了。他面带浅笑,目视远方,如人无人之境。他八成是个傻瓜,九成是个疯子。人们懒得看他,又去看雨了。

  宗礼同志想着凌晨以来的一件又一件奇遇,感到一切都不像真的。这么说,今天的战争和波黑的战争一样,都是没有意义,毫无必要而且不可避免的了?所有的伤痛全都涌来了。肚子饿,骨头酸麻,鼻子疼,蚊子包痒痒。小腿骨有骨折的感觉,给踢的。手指头也有骨折的感觉,给人生生地撅的。全是为了保护这个傻瓜。这个傻瓜却偷偷地背叛了他,让他成了最大的傻瓜的标本。

  八九年傻过一次了。没过卷儿。岳父临终前的香山之游。

  结果一无所遗。他要砸烂它,老婆死活不让。她是不是给了它一个指派,让它埋伏着,在今天跳出来尽情地嘲弄他?

  要不要把它扔到河里去?

  自己不跟下去,是不是对它不公平?

  他决定把照相机和自己挽留在人世间,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都跟昨天一样。但是,呜呼,他再也见不到意外的爆炸似的景象了。红雨鞋一突一突地蹬着,蹬掉了床边的墙皮。

  她恨那堵墙吗?还是蹬着梦中的山地车呢?呜呼,真是活见了鬼了!

  他听到有人吼叫,秃驴秃驴地骂着。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站到大桥的铁轨中间,一列机车正缓缓地驶过来。他把自行车扔下路基,迈过去抓住了铁桥的栏柱。雨很大,车头水花纷飞,隆隆地过去了。调车员像一只水耗子,挂在车皮的扶梯上,用绿色信号旗指着他,怀着深仇大恨狂叫了一声。

  “秃驴,你丫找死哪!”

  不错,在这个和平的世界上,敌人一天比一天多起来了。

  他看着混浊的河水,没有闻到熟悉的牛奶糖和橘子糖的气息,也没有闻到鱼味儿。失血的鼻子似乎恢复了正常的嗅觉,在城市的排泄道上领略了隐秘的人生滋味。这是一股怎样……怎样的味道啊!他像别的职工一样,对着斑斓的河水发出了悠长的叹息。

  啊!啊啊!黄河!

  王宗礼同志伏在栏杆上呕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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