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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乐飞机


  手拉着手上路了。有我,还有我的老婆。我们钻进这架飞机不是没有原因的。我们要去加拿大,去温哥华,去度我们从来没有度过的蜜月。飞机不是合适的交通工具,在所有会飞的玩意儿里数它最蠢笨,最让人不放心。它哼哼叽叽离开地面那一刻,怎么能算起飞,只能叫垂死挣扎,让人都不好意思坐它了。要不是没别的办法,我宁肯骑到一只老鹰的背上去。

  安全带勒紧膀胱;耳道变长,向脑袋深处延伸;舌头也莫名其妙地变硬了。有一种在水中抽筋的感觉。刚一挣扎,又被水草缠住了,幸好身边有老婆,我捏住了她的手腕。她大惊小怪地叫起来:你掐我干什么?!一位白种人用管闲事的目光看着我们。我索性在老婆的脑门儿上亲了一口,悄悄告诉她:你听,发动机的声音有点儿不对头。她说,你有病!她想都没想,听也没听,就像抬手给了我一个嘴巴。那个无聊的白种人露出了满意的目光,把一张大脸扭到一边去了。

  老婆说得对,我有病,有恐高症。只要离开地面十米以上,我的想像力就不再受自己控制了。小时候踏上十米跳台,我会突然发现游泳池是一块大玻璃,自己是摊在玻璃上的一张肉饼,大家正往我身上撒盐撒葱花倒花生油。老师爬上来救人。我哇一声就哭了,不是感动,而是怕他把我头朝下扔到水泥地上去。我弄不明白,人一到高处为什么总想悲剧,不想喜剧。在太平洋上空的愁云惨雾里,我不停地为这架倒霉的飞机制造麻烦。掉了一只翅膀怎么办?它可以斜着飞吗?斜着飞的时候人怎么上厕所呢?如果倒着飞,人岂不是要把小便撒在顶棚上?想来想去,就会发现机翼根部的一颗铆钉松了,整个翅膀正在裂掉。我想让老婆跟我一块儿注意那颗铆钉,又怕她真的当众给我一个嘴巴,只好闭嘴,独自默默地忍受恐怖的煎熬。翅膀终于保住了,可是强大的气流正从侧面袭来,弄不好会把机身挫成两截儿。我希望裂缝在我和我老婆座位后面,那样的话我们就可以留在前半截儿,说不定能跟着机头继续飞下去。为了证明我有病,飞机躲开了气流。不过,我立即发现前排有人取出手提包,一只手悄悄伸了进去。他长着一张越南人的脸,有一种来历不明的味道。他的手迟迟不从提包里掏出来,贼眉鼠眼地看看前边,又看看后边。我身上的血轰一下涌上了脑门儿,劫机!不明真相的空中小姐走过来,我听见劫机犯意味深长地对她说,小姐,给我来一杯矿泉水好吗?他没有掏出手枪,也没有掏出炸弹。我明白他为什么像越南人了,他有胃病。他手里拿的东西我们也有,是胃速乐。他对飞机构不成威胁,对飞机构成威胁的好像是我。我由胃速乐想到草珊瑚,由草珊瑚想到驾驶仓。我看见驾驶员把药片分给周围的每一个人,副驾驶,领航员,报务员,等等。他们把安眠药当成润喉片,飞机成了没头苍蝇,他们却纷纷打起了甜蜜的呼噜。

  空中小姐擦身而过,我险些脱口而出,快去告诉他们,别吃错了药!怕她听不懂,也怕吓着她,就把话咽了回去。老婆的神态也逼我沉默。她非凡的镇静是我的飞行保险。看她脸上的意思,当飞机解体以后,她会像鹰一样飞起来,并且不会忘记揪住我的脖领子。我相信她,可是我也得给自己留一手。万一我的胡思乱想惹恼了她,姑奶奶一松手我可就麻烦了。我为她掖好毯子,把肩膀凑过去给她当枕头。她很满意。不幸的是,飞机忽悠了一下,我随口说道:掉下来足有二百米吧?她听出我嗓子眼儿哆嗦,瞪着我:你有完没完?!我很羞愧,觉得自己确实有点儿过分,我凭哪一条如此关心这架飞机呢,是我的动产吗?不是,它连我身上的湿疹都不如,我不想为它操心,我要睡觉了。

  真正的麻烦就在这里,上帝总是选择漫不经心的时候下手,这是惯例和常识。在飞了七个小时之后,在白令海峡和夏威夷之间的大洋上空,飞机——这只呆鸟——从一万一千米呼一下降到了九千米,用了不到五秒。我从睡梦中弹起来,脑袋撞了顶棚,就像篮球砰一声砸了篮板。有人魔鬼一样尖叫,是女人。再一听不是女人,是爷们儿。惊魂未定,呆鸟又猛然一跌。来不及系安全带的人再一次弹起来。眼前一位空中小姐紧紧抓着扶手,身子倒立一般飘舞,美丽的长腿像两只鼓槌,咚咚地敲着天花板。紧绷绷的三角裤上绣着精致的花朵,是航空公司统一发的吗?那朵花是公司的标志吗?站着的时候她喊:请系好安全带!头一朝下,她哭了。飞机停止下降,她的腿劈着叉落下来,高跟鞋像鎯头,狠狠地砸了一位秃顶。秃顶没有抱怨,早就昏迷了。我这时候才想起老婆。她的嘴半开半闭,眼睛也是,没睡醒?还是没气了?我觉得自己就要模仿头等舱那位爷们儿,用娘们儿的声音尖叫起来了。透过她的牙缝,我看见那颗患过心肌炎的心脏卡在她的嗓子眼儿里,像个鲜红的小皮球。一向羞于显示的爱情顿时爆炸了,我真的叫了起来。

  机舱里许多人在叫唤,但是我的声音很特别,像一只找不着家的猫头鹰,来人哪!我爱人有心脏病,她不行了,快来人救救她呀!疹人的声音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可是没有人搭理我。有一半儿人在速降中晕眩,另一半儿发出跟我差不多的声音,各种飞禽走兽的声音。谁也救不了谁,只能靠叫声彼此呼应。

  按照扩音器的说法,飞机的尾舵出了问题。尾舵是什么?

  我设想了那么多不幸,唯独没有考虑这条尾巴。伤了尾巴的飞机像个酒鬼,跌跌撞撞地落下去,太平洋成了一缸诱人的美酒。有人为我戴上氧气面罩,也可能是我自己戴上的,记不清了。我视线模糊,耳膜塌陷,神志出现空白,全身心沉没在对自己的无条件怜悯之中。我想抓紧时间拥抱一下老婆,死亡的恐惧却提醒我这毫无必要,还不如向空姐要一罐蓝带啤酒,在飞机掉到海里之前最后品尝一下人生的美味儿。不过,自己撒泡尿喝喝不是更真切吗,在这告别的时刻?我恍惚有点儿明白,上帝四十年前把我丢进人世,供我吃供我喝,任我喜任我悲,都是为了把我赶人今天这架飞机,让我们在他眼皮子底下砸个水泡儿,供他老人家悠悠一乐。我倒不怨他,只是觉得他煞费苦心,兜的圈子太大了一点儿。何必呢?想到上帝的辛苦,我歪在座椅上释然了。

  我想琢磨一下活着的意义。如果来得及再把死亡的问题廓清一下。可是不行,好多具体事物抢占了思维通道。想放掉洗澡水吗,对不起,下水道堵了,闹不清哪儿来的那么多杂毛。

  它们只能来自你的身体,不论其生长在哪座山岗或哪条沟谷。

  蹲下来,一根一根地分检辨认一番吧。我要在上帝的怀抱里呕吐了。

  首先想到儿子,担心他身上的许多毛病和日后由谁来纠正这些毛病。仿佛看见这小子又在挖鼻孔,自己的鼻子也跟着酸了。幸好立即想到存款,酸劲儿嗖一下消失,连打了几个冷战。不多几个钱要分成若干份儿,儿子、父母、岳父母、妹妹、小舅子,他们会打起来吗?不会,因为存折藏在非常保密的地方,他们根本找不到。钱固然不多,可是想到让工商银行、建设银行……人民银行占了便宜,我还是非常非常不高兴。就因为找不到存折,我儿子不能取出钱来买冰激凌吃,说明银行的制度在本质上有问题。可惜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儿子二十年以后将在日记中写道:我的父母幸福地消失在太平洋上空。儿子的女友会用广告明星的口吻附和他:哇!爸爸妈妈好幸福好幸运哇!哇哇!那时候的人对这种窝心事或许真抱了完全不同的看法,也未可知。不过,如果越偶然越别致就越幸运,那些掉在茅坑里呛死的人又算哪一路福星呢?未可知,真的未可知!我能听到女孩子们哇!好香甜好香甜哇!哇哇哇!毫无疑问,失去父母的管束,儿子将成为一代疯子当中的一个,说不定会自己开着飞机来参观我们。随兔崽子的便吧!

  我又想到另一个儿子,我的手稿。我梦想有一位朋友替我保管他,将未发表的部分整理后适时发表,使我获得加了倍的身后之名,就像卡夫卡的朋友干的那样。可是,人和人不同,手稿和手稿也不一样。明年这时候,谁敢肯定我那些宝贝就比金鱼牌的擦屁股纸更值钱呢?况且,经历了不多不少的被人误会和误会别人,我还有朋友吗?我害怕听人辩解自己也懒得辩解,我怎么会有朋友呢?我就是认定谁是我的朋友,我也不会告诉他,我怕自己害臊更怕他不好意思。我无法把手稿托付给任何人。可怜虫的遗物不是令人怜悯,就是令人轻蔑,与其在外人家的阳台上或鞋柜里占一个角落,不如留给儿子画小猪画小鸭子画小王八。小王八在我的字纸上爬来爬去,真让我难过。我不怕小王八挤兑我,我就怕未来的评论家提起来不知道我是谁。噢,知道,那个走钢丝绳的笨蛋!我还没鼓掌呢他就出溜下来了,别提他啦!听到后人这么说我,飞机掉到哪儿去我也不死心。我的杰作还差最后一段,本想从加拿大回去再接着写。可是……我必须现在就写!写完装进可口可乐的空塑料瓶,让空姐像投定时炸弹一样把它扔下去。当它爆炸的时候,这个世界将发现自己继承了一份多么珍贵的遗产,那是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之后绞尽了胆汁写出来的:以下删掉123456789个字!我把今后几个世纪的名著都删掉了,有哪个评论家还敢说我的坏话吗?孙子辈的同行们拿起笔来都不能不提心吊胆,他精心构思的作品很可能早就被我一笔勾销了。终于没有写,飞机颠簸得太厉害,我怕写不清楚会让后人误以为是个白痴留下的账单。再说我也不能不给同行们留下一条活路,都让我删了,他们吃什么?

  尾舵的问题没有解决。飞机像一张稀里哗啦的烂报纸。空姐们的短裙在颠荡中像一朵朵淋了露水的蓝色喇叭花儿,一会儿含苞欲放,一会儿凌空盛开。在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悲愤时刻,她们居然能踉踉跄跄地把一杯杯饮料送到大家手中,我纳闷是什么残忍的家伙训练了她们。除了那个过一会儿就嚎一嗓子的爷们儿,各位都已经停止了叫啸,可能累了,也可能是难为情,更大的可能是憋着一股劲儿,等着飞机砸在水面上。那将是地地道道的被迫发生的最后的吼声。现在,他们心平气和地喝着饮料,不管这些液体是溅到鼻孔里还是洒在肚子上。他们的古怪笑容告诉我,哪怕必须上厕所他们也不去了,懒得去,不值得去。对未来的鱼饲料来说,还有比自己的裤子更好的卫生问和马桶吗?没有了。在闹不清喂给哪条大马哈鱼或金枪鱼之前,还是先把自己拾掇得味道浓一些可口一些吧!旁边的那位白种人露出了陶醉的表情。刚才他还像丢了五十块钱的华北老农一样咧着大嘴哭泣,只不过往裤裆里撒了一泡尿,就让他恢复了种族的优越感,举着大鼻子,像举着一幅人种的广告牌。他可骄傲个什么劲儿!妈妈的,都渗到我的座位上来了!我不能跟他一般见识,我是有教养的黄种人,我们干不来这种神不知鬼不觉的勾当。我在飞机过道的地毯上吐了一口浓痰,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谁也不比谁更低劣!你爷爷是殖民主义者又能怎么样?你会我们也会,不信就试试!我又吐了一口痰。这当然有另外的原因,傻子也清楚,这架坠落中的飞机已经不值得爱惜了。白人的报复很干脆,我不便说,我要说就有种族歧视的嫌疑了。如果做医生的老婆此时醒过来,。会耸着鼻子发问:哪一位得了括约肌紧张综合症?我断定她得不到回答。当然,老婆尚未醒来,而体面的人们正一个接一个失禁。

  头等舱的爷们儿又娘们儿了一声。这跟母鸡打鸣是一回事。世界的末日就要到啦!我挺不住了,真的挺不住了。

  尾舵没有好转,可是也没有恶化。飞机在离海面二百米到二千米之间上下起伏。透过舷窗偶尔能看到一群群蓝鲸,它们在飞机经过时整齐划一地朝我们张开了血盆大口。这使我想起在花港观鱼看到的情景。还有那些海鸟,雾一样从机翼旁掠过,像我们家后院雨后腾空而起的蚊子。美丽的回忆真多,可是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我为妻子要了一杯她喜欢喝的茶,掰开她的嘴巴喂进去,确切地说是灌进去。平时很难找到这种献殷勤的机会,她通常都是自己亲自喝。嗓子里卡的东西已经缩回去了,她脉搏尚存,呼吸还有,就是不肯苏醒。她面色苍白,皮肤上比平时多了一层光。这就是每天早晨为我煎鸡蛋,每天傍晚为我洗袜子的老婆;这就是乐坏了把我当儿子,气坏了把我当孙子的老婆!没有人像她那样指着我的新作当面骂我笨蛋、蠢驴,可是恭维我并且坚信我是伟大作家的人,天底下似乎也只有她一个。她因为爱我嫁给了我,因为嫁给我而总是跟着我,并且一直跟进了这架飞机,仿佛中了谁的圈套似的。真对不起她。她再也不能煎鸡蛋了,我再也不能吃鸡蛋了,公母俩甚至再也不‘能像斗鸡一样吵嘴,气得双双上不来气了!想到这些,我热泪盈眶。我怎么能不热泪盈眶!我吻她的鼻头儿,在她的头发上摸了一把,然后起身向卫生间走去。

  在卫生间门口,我无意中发现了食品舱里的情景。尼龙帘没有拉严,曾经当众倒立的空中小姐背对着我,让一个泪流满面的类似机务员的白脸儿紧紧地拥在怀里。他们痛不欲生,口齿含混,显然已经生死诀别了无数次,可该死的飞机还在穷凑合!小白脸的手搁在男人喜欢搁的地方,像落在蓝色喇叭花上的两只白蝴蝶。小伙子哭得几乎失去知觉,蝴蝶也无所作为,耷拉着沉重的翅膀。这动人的一幕以死亡做背景,突然进发了不可遏制的性感。在把肉体还给上帝之前,是否应当重温一下它的活力呢?道德感快要崩溃了,无比轻松,两肋生了翅膀,身子徐徐飘起来,鬼头鬼脑地朝美丽的喇叭花钻过去。但是,我在最后关头恢复了正人君子的面貌。因为我恍惚觉得老婆将适时地出现在背后,用苍蝇拍给我致命的一击。她做得对。一个人道貌岸然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道貌岸然。四十年道貌都过来了,顶多还剩半小时就不能岸然了吗?惭愧呀!

  我踅进卫生问,像勇士钻进了堡垒。我没脱裤子就在马桶上坐下来,掏出从老婆头上偷的发卡,把它扳得直溜溜的像一根小锥子,然后一下一下往手腕上扎,找那根怎么也找不着的动脉。这些动作一气呵成,美中不足是半天扎不出血来,壮举越来越像针炙。老婆常说你一脚踹不出屁一锥子扎不出血,真是英明。一锥子扎不出就多来几锥子!有了?……卡子头似乎挑到了一根大筋,锐角正轻轻地切进去,就像小时候用铅笔尖顶住了气球,就像当兵时用力伸进猪脖子去找那颗心脏,不知怎么一碰,血就哗一声泼出来了。

  终于刺穿了动脉,可是血流得很不理想,像自行车慢撒气,比猪差得远,比鲸鱼头上那股喷泉差得更远。我从胳膊根用力往胳膊腕撸,撸一下喷一下,像老头撒不净尿。我把胳膊从两腿之间伸进马桶,让它自己滴嗒去了。血溅红了四壁,也溅红了镜子,里面那个人傻乎乎地看着我,让我一时想不起他是谁。不过我心情很好,充满快意。我觉得马桶在发抖,它被这么多与众不同的排泄物吓坏了。我就是想给飞机一点儿颜色看看,到底是它决定我的命运,还是我决定我的命运。它想让我屈辱得像个被捏死的瘪臭虫,我就真是个臭虫也不能让它捏,我自己捏!而且我已经捏了,我抢在前边了。我突然感到空虚。镜子里那张脸挽救了我。根据这张脸画的肖像拍的照片将传诸后世,他将成为一个永久性的条目和一个无法消失的故事。他用老婆的发卡子把自己消灭掉的轶闻将千古流传,以至女人们除了用这种东西来约束自己的头发,还用它来屠宰家禽。我在五彩缤纷的自我许诺之中坚强起来了。我的血没有白流。怎么可能白流?海明威用猎枪,川端用煤气,而我的工具最温情也最别致。难堪的是海明威在客厅,川端在厨房,而我却在茅厕。不知道这种区别是否意味着或暗示了彼此不同的档次?我难道比他们低吗?他们躺在地上,我却坐在空中,我只怕自己是高得太多了!

  感觉良好。血水溢出马桶,浸湿了我的下肢,又钻出铝门下部的缝隙,沿着过道往我的座位那边流去。听见空中小姐婉转的声音:哪一位的咖啡洒了?不由窃笑。不论飞机下场如何,我的下场是不可逆转了。我做梦也想不到血管里会有这么多血,就像马路旁边浇花用的老也流不干净的皮管子。既然如此,尽可从容地思念一下所有的亲人们了。想起的却是一个又一个不相干的人,乃至仇人。噩耗传到家乡,一些人短暂惊讶,一些人冷漠无情,还有几个人幸灾乐祸。有个家伙会高唱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夫妻双双把家还……以欢呼这架飞机把我和我老婆直接送到姥姥家去!那么,谁是我的仇人呢?肯定包括那个在公共汽车上踩了我一脚的人;也包括那个明明知道我跑肚却占着茅坑不起来的人。仇人真不少,一个像样儿的没有。多少日子了,下蛋一样下方块字,下得屁股疼,想停下来喘口气,不行!等着吃蛋的人捶你的后腰,说下呀快下呀。这是鼓励你成为下蛋模范,是莫大的好意,妙的是不吃蛋不拿蛋当蛋的人也来掰你的尾巴,阉鸡一样乱叫:叫你下!叫你下!

  有本事下个王八蛋!下不出来了吧!我应该满足他们,哪怕屁眼儿烂掉,也要下个美丽的王八蛋出来。他们也应该满足我,把这个蛋囫囵着吞下去。我现在就给他们下。

  飞机到哪儿了?我变得越来越轻盈,越来越光滑,恍然是个很好的好蛋,正沿着一条孔道从今天奔向来世。我的血滚到我老婆的皮鞋底下,她耸耸鼻子,立即醒过来了。她闻到了血里的大蒜味儿。她能根据洗脚水里有没有大蒜味儿来判断是我的还是儿子的,从而迅速决定是让我还是让儿子把洗脚水倒掉。她踏着血泊朝卫生问奔过来。我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只有一百斤以下而且小腿儿特别发达的女人才能有的激动人心的脚步声。灵魂正抛弃我的肉体撒手远去。我准备在她猛然拉开厕所门的时候流尽最后一滴血,以便让她看到一具新鲜的没有血色而又不屈不挠的尸体,一具挂在骨头架子上且悬在马桶上的海蜇皮似的臭皮囊!这是一个绝望的恐高症患者献给爱人的最珍贵的礼物了。我能把她吓成什么样呢?门开了。我三魂出窍,她二目圆睁。她朝我一点儿一点儿逼过来,她要干什么?!

  你怎么进去就不出来了?!

  我……我好像睡着了。

  快起来,温哥华到了。

  他们敢保证起落架能放下来吗?

  醒醒!醒醒!!

  是的,她赏了我一个耳光,从而给了我又一次生命。我们相互搀扶着走向座位。我看见了蔚蓝色的温哥华。头等舱那位爷们儿朝着普通舱探过头来,用标准的男低音说道:请党员同志们过来一下!众人沉默。他想把奖给女高音的勋章奖给自己,让深有体会的大伙去给他捧场吗?他又说:请党员同志们到我这儿来一下!这一回没有人客气了,全机大笑,笑得飞机都哆嗦起来了。

  我们的飞机狰狞地扑向温哥华,美丽的大地无处逃遁。起落架未能放下来,我们的飞机正用肚皮着陆。不成功似乎也没关系,它的肚皮不中用还有我的,我觉得经过万般磨难,我的肠子应该能在水泥地上留下比轮胎更黑的痕迹。铝合金擦上跑道了,光芒万丈,飞机的肚脐在喷火。老婆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她说,你快闻闻?

  我们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我们活着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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