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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千斤重担他挑着五百呢。我这次进京,登州的事就靠他主持着。那位张总兵张可大……唉!”

  “很棘手吗?故意作梗?”

  “也谈不上。他或许并非有意,但总是想不到一处,别手绊脚地不得顺畅。我那里监军道尚出缺,还可进人,老师再荐一个得力的人出任好吗?”

  “监军道?也是巡抚之下的要职,非四品官不能出任,就是特简也不能低于五品。你看中什么人?”

  “老师,王征如何?”孙元化赶忙笑着问,神情活跃了许多,“我还没有来得及去看望他哩……”

  “我料定你必要提他!”徐光启也笑了,“难得你们彼此投缘,他那么孤傲的人,长你十岁,又是进士出身,竟也服你。不过嘛……”他迟疑着没有说下去,另起话题:

  “你还想到谁?”

  “瞿式耜可成?”

  “唉,他自元年谪官,至今未起用,荐他难以获准。”

  “那么金声、陈于阶……”

  “金声近日方擢监察御史,不妥;陈于阶乃老夫外甥,则更加不妥了……此事我记下,慢慢物色,总要得力才好。好不容易得了登州……哦,贤契陛见,圣意究竟如何?”

  孙元化又变得心事重重:“奏说增建炮台打造海船以备恢复四州之时,圣上频频点头称好,神色很是振作;提到需拨款项,圣上默默无语,不时手脚浮动,但见袍袖袍襟荡漾不止,想来……”后面的话不便出口,缩住了。

  徐光启起身从柜中取出一个半尺见方的木匣,打开给孙元化看,尽是干人参:“圣上虑及国用军饷不足,特地命将万历年间储存下来的辽东人参到市上发卖,朝臣多有认购。但总共也只卖得数万两。”

  孙元化十分惊诧,道:“竟然到了变卖家当的地步!破落户吗?……”

  徐光启苍眉一扬,连忙制止:“不可如此说话……”突发的严厉使孙元化略感意外,徐光启自觉过分,沉默片刻,又说下去,但声音压低了许多:“日前礼部主客司郎中出缺,礼、吏二部共推尚相隆补官。圣上道:‘主客司分掌诸蕃朝贡接待给赐之事,当简循良有礼之人。尚相隆因买茶不合意,打破家奴头脸,岂能掌主客司事?’吏、礼二部大臣无不惊愕,回来细访,果有此事。以为是言官密奏,但都察院缉事之人说道:‘我辈钩察,皆关于钱粮重事,居家打骂奴仆,何从问之?’连诸内侍也都相顾惊诧,真不知如此细事何以上达圣聪?……”

  孙元化懂得了老师的用意,仰望屋顶,似不经意地低声说:“陛见将毕之时,圣上忽然问我昨日饮酒没有,我说饮了;又问我同坐者谁?我答之以同在宁远的李、胡两幕僚;还问吃了什么菜,我只好一一奏上有油鸡、烧鸭和猪肚。圣上便笑了,说:‘一点不错,孙元化果然诚谨不欺!’……”

  师生二人好半天相对无言,四周一片沉寂。

  “这不行!”孙元化一下坐在椅子上,用力敲着扶手,“别人说什么我不管,炮台非建不可!大炮海船非造不可!刻不容缓!”“咔吧”一声,扶手的云头木雕被他敲断了。

  “自然,当然,可是到哪里去弄这四十五万呢?……”老头儿弹着自己宽阔发亮的前额,一筹莫展了。半晌,他迟疑地老话重提:“眼下最得圣上恩宠的,宫中自然是司礼监,朝中要属首辅周相了……”

  “我宁可去求告周相。”孙元化痛苦地蹙了蹙眉毛。

  “论才干,论学识,周相可算一时之选,况且终究是士林中人,便与之交往也不辱没你我,但凡亲友故旧有事相求,他都肯尽力。只是……”徐光启打住了。孙元化完全明白:周延儒从不接待空手上门的亲友故旧。于是他口吃吃地说:

  “我这里……尚、尚有二千余两……”

  徐光启摆摆手,牙痛似的苦着脸:“不。金银形迹过露。不如将你带来送我的貂皮、人参转赠他……”

  “老师!”孙元化站起来喊一声。

  徐光启只管皱着灰白的双眉,唏嘘着,十分痛苦地往下说:“给他,全都给他……这是我的主意,由我向主忏悔!主会理解我的苦心,原谅我的罪恶……”

  “老师……”孙元化心热鼻酸,忍不住想跪倒在白发苍苍的师尊面前。

  “保尔!伊格那蒂欧斯!”汤若望兴奋地推门而入,红彤彤的脸上满是笑,手里举着那件铳规,“太好了!有了它,大炮能打出最大射程,还提高了准确度!这可是登州守军最要紧的秘密,千万别让对手得到!哈,这样一来,你的大炮,每一门都是最好的,无敌的……”他终于发现他的两位教友神色不对,这才收了笑容:

  “出了什么事?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

  徐光启庄重起立,蹒跚地走到神父面前跪倒,道:“神父,我要向你忏悔……”

  “不!”孙元化急忙在汤若望另一侧跪下,坚决地说,“是我的罪过,请听我忏悔,求主饶恕我……”

  “舅,不能帮着说句话吗?我们登州拿这四十五万有正用!”吕烈不管说什么,都脱不掉那漫不经心毫不在乎的形景儿,夹了一个鹌鹑蛋扔进嘴里。这是吕烈回家的第三天下午,舅舅下朝比往日早,不到未时已吃上了午饭。一家三口,舅舅上座,舅妈打横,吕烈下席,围着摆满菜肴的饭桌。其中有吕烈从小爱吃的烧鹌鹑和虎皮鹌鹑蛋,这两道菜一直是舅妈亲自下厨烧的。

  自从吕烈日渐由千总、守备升到都司以后,当初对这个弃儒从军的外甥暴跳如雷的舅舅,也渐渐收起了旧日的严厉,变得越来越和蔼。此次吕烈回京到家,舅舅的慈爱可亲中,竟多了一分讨好,并再次提出要吕烈改姓徐,正式过继给无儿无女的舅父母,接续徐门的香烟。这一方面叫吕烈不大自在,另一方面又看出是个讨价还价的好机会,便审时度势地抛出四十五万的问题。看到舅舅那一本正经的瘦长脸上挤出来的尴尬的笑,吕烈的心不由得下沉了。

  徐璜拿怀裆一角沾了沾胡须上的汤汁:“唉,我是风宪官,怎好过问兵部户部拨款事项?”

  舅母冯氏帮衬一句:“登州事总归关系烈儿,你不好去和兵科给事中促成一下?都是同僚……”

  徐璜对妻子一板脸,斥道:“唗!妇道人家,不准胡乱插嘴!国家大事,岂尔辈所能知!”

  冯氏立刻垂下眼低了头,再不敢出一声。

  吕烈从小就替舅母抱不平。舅母的娘家在朝中很有权势,照常理,舅母应该压舅舅一头才对,可是自他记事起,就见舅母在舅舅面前像恶婆婆手下的童养媳一样受气。如今二人都已年过半百,舅舅的气焰倒更盛了!真不知关了门放下窗的闺房之中,他俩怎么处怎么过怎么上炕!

  “舅妈你请。”吕烈有意站起身,恭敬地用匙子敬上舅母一块烧鸭腿。舅舅装作没看见,这叫吕烈忍不住想替舅母“报仇”。他眼珠一转,故意淡然道:

  “舅舅身为天子耳目,专职纠劾百司,凡贪恶小人均在被纠之列。别的不说,前朝东林杨涟、左光斗二公,因忤魏忠贤罹祸,乃君子也,而舅舅其时竟也纠劾之,何故?”

  徐璜一时神色有些沮丧,仿佛痛悔前非,半晌才说:“此话也难讲了。一时有一时之君子,一时有一时之小人。前朝我居言路时,举朝皆骂杨涟、左光斗诸人,我自纠小人耳。如今看起来,却是两个君子。”他摇头叹息不止。

  君子小人不分,是非随风而动毫无定见,居然荣升佥都御史!也不知当初怎么心血来潮,写出有名的“何官非爱钱之人”的奏本!吕烈心里冷笑,搅动着碗里的汤,哪壶不开偏提哪壶:“言官贵直。周延儒将起时,言官多半阻止。舅舅也说他软美柔佞不堪重用,却又推举他入阁,算什么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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