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凌力 > 倾城倾国 | 上页 下页
二八


  那位二十五六岁的娴静秀美的女子躬身领命,嘴里几乎听不见地道了声“是”,捧了木匣随幼蘩去了。

  徐夫人眼见她们的身影从门边消失,转脸笑道:“银翘,蛮好听,是草药名吧?……从前没见你身边有这个人,看上去蛮稳重、蛮聪明。”

  孙夫人笑得很得意:“师母见得不差,家里的使唤丫头都是幼蘩给取名,那才是老鼠钻书箱——咬文嚼字呢,全都是草药汤头!银翘虽说成天像只浸了水的爆竹——一声勿响,却是喉咙里吞萤火虫——口里勿响肚里明,样样家事拿得起放得下,有了她半个管家婆,我真是省心省力!”

  “你从哪里寻来这么可靠的人?”徐夫人不无羡慕。

  孙夫人的笑容渐渐收了,蹙眉叹道:“若讲她的来历,真是黄连炒苦瓜——苦上加苦啊!都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孙元化用两天时间安置好来京居住的家眷,又急急忙忙赶回宁远。他心绪很沉重,和所有心怀良知的士人百姓一样,对国家面临的局势简直绝望了:强敌金虏在东北崛起,官军屡战屡败,丧师失地,九边震动;朝中天启帝深居后宫不问政事,魏忠贤和客氏勾结擅权乱政,势焰熏天;奸佞当道,朝政一片混乱;东林党人尽遭罗织,下狱累累,毒杀殆尽……他是一个小小的兵部主事,官微言轻,不能在朝中有任何建树,便把一腔忠义和心血都投入抗击金虏的宁远大战之中。然而,无数将士浴血奋战,却使魏忠贤一党奸佞因宁远大捷升赏封侯,连五岁的侄孙也授爵位,前方将士能不寒心?他孙元化能不寒心?……

  胯下银鬃马忽然昂首长嘶,扬蹄人立,差点把正在沉思的主人摔下去。孙元化定睛一看,已到顺城门大街,路上行人萧疏,并无阻碍,马竟停了四蹄,死不肯迈步,不时扭转长鬃飘拂的马头,回首西南,终于不顾缰绳辔头的控制,猛然侧身跑了个小圆弧,往来路飞奔,怎么也勒它不住。

  惊异中,孙元化忽听有类似湿鼓闷雷之声发自地底,从他背后“隆隆”滚了过来,声响愈来愈大,银鬃马逃命似的狂奔,惊慌嘶叫。猛抬头,方才还炎日当空,天晴气朗,此时黑沉沉的乌云骤然涌聚,顷刻盖满头顶,四周屋宇竟也摇晃动荡起来。

  孙元化疑心自己头晕。须臾,大震一声,有如霹雳,天崩地塌,昏黑如夜,万户千家陡然间纷纷摇落晃倒,“轰隆”“哗啦”声延绵不绝,沿路滚动,尘土冲天而起,瓦砾石块乱飞。房倒柱摧的巨大声响止息了,刹那间万籁俱寂,仿佛时间和空气都被惊呆,跟着就爆发了混乱和喧嚣:人们狂跳突奔,呼天抢地,喊爹叫娘,呼儿唤女,哀告救命,痛哭惨号,如同踹了穴的蚂蚁,燎着窝的马蜂。老天爷并不发善心,又刮起了飞沙走石的怪风,吼叫着拔树掀石,把受难的人们卷得团团乱转,被瓦砾石块击伤无数。孙元化只得拉马一起卧倒,闭眼听天由命了。

  狂风终于打着旋儿离去。孙元化起身,满耳哭叫呻吟,四周一片瓦砾。他担心妻子儿女,一时心急如焚。但放眼望去,十数里目及处尽都残破,无法辨认道路门户。只好喝一声“回家!”放松缰绳,任银鬃马认路奔回。

  一路上尽是狂奔乱走的行人,目光惊慌疯傻,口中乱嚷,有的直撞到孙元化的马头竟也毫无知觉。走得时间长了,才见到扒土石瓦块救人救物的百姓。

  不远处,几名匆匆赶到的书办差役,手持铁锹镢头,立在一片小丘般的瓦砾上大吼:

  “底下有人吗?快应一声!”

  “救命……”瓦砾下传出尖细微弱的哭叫。

  “你是谁?”诸人大声问。

  “我是小七姐……”

  “老爷呢?”

  “老爷太太都……”接下去的是哭声。

  众人绰起工具,挖开积土瓦砾,小心地搬抬,一个年轻女子慢慢爬出,竟是一丝不挂。虽然身上泥土和青红伤痕满布,在黑灰的背景上,仍显得粉白细嫩。她拿一片瓦遮着下体,虽是满面泪痕,十分羞赧,却带着几分孩子般的狂喜,仰望苍天,“扑通”一声跪在瓦砾堆上。众人只觉眼前一亮,全都愣了,顷刻间哈哈大笑。女子也是一愣,随即匍匐在地,放声大哭。

  路过的孙元化看不过去,脱下外面的大衫扔给女子。女子连忙拿去裹在身上,抬头投来感激的一瞥,随即敏捷地扯住身边一匹脱缰的黑驴,骑上驴背,哭着走了。从书办差役口中得知,此女是他们本官八个小妾中的一个,看来本官一家只活得这一口人了。

  远远望见自家门墙安然,孙元化松了口气,正待下马进门慰问,骑驴女子已经跟到近前,纳头跪拜,请予收留,孙元化无奈,只得引她进家,交给夫人沈氏……

  徐夫人长叹:“唉,那场地震,实在是魏阉作恶太多,天怒人怨,招来上帝的惩罚呀!”

  孙夫人道:“正是呢!银翘初来,我还想替她打听家乡父母,好让她一家团圆。她却是个没嘴葫芦,倒不出放不进,一点口风不透,死不肯走。看她又懂事又勤快,蛮难得,就留到了如今。”

  “她也有二十四五岁了吧?再不寻人家,怕就耽误了。”

  “咳!提过八九十来回,她是三锥子戳不出一点血,牛皮筋一样,只摇头不做声。看起来牛吃稻柴鸭吃谷——各人自有各人福,也勉强她不得。她琴棋书画样样通,拿她当丫头,真是檀香木当柴烧——大材小用了!要不是咱教里头有规矩,我就做主把她收到房里,倒蛮合适……”

  被二位夫人作为慨叹话题的银翘,此刻正在小书房里帮着幼蘩兴致勃勃地扎铜人,仿佛不把倒霉的铜人扎几十个透明窟窿就不罢休似的。

  窗外传来脚步声和苍老的笑语:“我们小书房谈天。”

  “老师先请。”

  后面一句声音厚重温润,震得窗纸微微发颤。银翘手里的书“啪嗒”掉到地上,她连忙俯身去拾。

  “是太老师和爹爹!”幼蘩高高兴兴地到门前迎接,搀扶着父亲的恩师,“谢谢太老师惦着幼蘩,幼蘩给太老师磕头!”她真的跪在徐光启膝前,“嘣嘣嘣”叩了三个响头。徐光启捋着胡子笑得合不拢嘴。

  看见铜人,孙元化也向老师致谢,随后吩咐女儿:“你们收拾收拾,到别处去吧……哦,银翘今天做了礼拜,觉得好吗?愿不愿受洗入教?”

  自男主人们进屋就俯首跪倒的银翘仍不敢抬头,低声回答:“礼拜……好。老爷要银翘入教,银翘就入教。”

  孙元化笑了:“入教可是你自己的大事,谁也不能替你做主。你想好了告诉夫人。去吧。”

  银翘一直眼帘低垂,长长的睫毛颤抖得像不安的蜜蜂,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无声无息地随幼蘩走了。

  “贤契果然体恤僮仆,待下宽厚。”徐光启赞了一句。

  “神父常说,人们只有职分责任的不同,他们的灵魂在上帝面前都是平等的。”

  “既然如此……”徐光启沉吟片刻,望了望门生,“方才你又何必拒绝吴公公呢?”

  他们一回徐府,孙元化便对来送信的吴同说妻子近日伤风,不能赴宴。吴同代吴直说了许多仰慕的话,见孙元化一直冷着脸,只得放下书信告辞而去。

  孙元化叹了口气:“我知道他们是可怜人。只是魏忠贤作恶太甚,丧尽人心,与此辈交往必为士林所不齿,徒损名声!”

  徐光启指了指桌上放着的吴直的信,字迹秀美流利:“他们这一茬司礼监太监,都在内书房读了多年书,由学士大学士调教,颇有学问。吴直近年尤得皇上信赖,首辅周相也与他过从甚密……”见学生低头不语,徐光启也有些难为情,想说的话不好启齿,心绪复杂缭乱,干脆换了话题:

  “贤契此次平定刘兴治之乱,为朝廷立了大功,可算旗开得胜,你这举人巡抚可以坐稳了。”

  孙元化笑笑:“多谢老师挂念,刚刚起个头,以后的事,唉,难说了。”

  “张焘还好吧?”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