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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我看见了蒸汽中的一只手。

  然后我看见了软软的手臂,其实只是裹着一圈老皮的两节瘦骨。老皮并不很粗糙,倒是有一层粉粉的细鳞,如同冬蛇的一层蜕皮。然后我又看见了散乱的头发,太阳穴和眼窝都深深下陷的脑袋。这种下陷,连同偌大一个突出的口腔,使整个脑袋离未来的骷髅形态并不太远。她的头发湿淋淋地结成片,还带着肥皂沫,向一边拥去,发根处暴露出白白的头发,使人突然觉出女人的神秘全在于长发,而她们的头皮同样平常以至粗陋,与光头莽汉们并无多大差别。然后,我又看见了一个平瘪的胸脯,肋骨根根块块地挺突,大概用不了多久,就能把薄薄的胸皮磨破。两颗深色乳头马马虎虎地挂在骨壳子上,大概是一种长期等待孩子吸吮的希望,使它们伸展得如此瘦长,而现在终于绝望地低垂。顺着骨壳边沿塌下去的,是裤带勒出的深浅肉纹,是空瘪的腹腔,还有两轮陡峭山峰般的盆骨。倒是小腹圆鼓鼓的,拖累得整个腹囊下垂,挤压出一轮轮很深的皱褶。我当然还看见她腰间几处伤疤,看见了她尖削臀部的一个锐角侧面,还有稀稀的阴毛,从大腿缝中钻出来,痉挛着向四处张扬。令人奇怪的是,她的两腿仍然算得上丰满,有舒展的曲线,有大理石的雪白晶莹,几乎与少女的腿无异,似乎还够格去超短裙下摆弄摆弄。

  我突然发现她少一只手,定神细看,那只手却还在。我使劲地挥赶着蒸汽,让自己看得更清楚。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幺姑的身体。这条白色的身影让我感到陌生、惧怕、慌乱,简直不敢上去碰触。好像从未做过母亲的这位女人,还有一种处女的贞洁不容我亵渎。一瞬间,我脑子里掠过幺姑年轻时的模样。我看过她的一张照片,黄斑交叠的那种,上面隐隐约约有几位妖娆女子,抹了口红,穿着旗袍,踏着皮鞋。我很难辨认出谁是她,很难知道那口红和旗袍联系着另一个怎样神秘的世界。她们不也有过青春吗?是不是也有过爱情乃至风情万种?

  老黑也有两条很好看的腿,还曾逼着我评点这样的腿,追问我为何面对这样的宝贝居然不犯错误。你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她甚至在我裤裆摸了一把,检查我的生理,显得特无耻。

  她哈哈浪笑的时候肯定没有想过,她就不会老去?在暗香袭来的全身洋货里,她的身体是否也将要长出皱纹和粉鳞?

  老黑说过:“幺姑么?—— must die!”她冲我挺了挺下巴:“她这样活得太受罪。让她结束,绝对人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弄出个自杀的现场,根本不成问题。”

  我的心差点变成了一个空洞,每个细胞几乎都砰然爆炸,“你在说什么?”

  “你明明听懂了,装什么孙子?”她冷笑一声,“你也明明知道,她这样活一天就是受罪一天,但你就是要让她受罪。为什么?因为你要博一个好名声,你要别人说你孝顺,善良,有情义,思想觉悟高。是不是?你要把你的善名建立在她痛苦的基础上。你不觉得自己太自私了?做人做到这一步,累不累呵?”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你是说我伪善?好吧,伪善就伪善……”

  “但一个伪善者总比杀人犯好吧?”她倒替我说了。

  “对,是这个意思。”

  “那不叫杀人,叫安乐死。”她耸耸肩,“你爱听不听。这事反正与我没有关系。你不要指靠我帮你什么。对不起,我根本不会帮你。看在青梅竹马的分上,我这是为你好。”

  她冷笑一声,瘦肩一耸一耸,笃笃笃地冲走了,从此再也没来过病房。我知道,她这几天大汗淋淋地帮着幺姑擦身喂饭塞尿盆,甚至对邻床的陌生病人也有求必应,是真的。但她不会再来了,也将是真的。她什么时候想起幺姑来大哭一场,同样会是真的。动情和无情,在她那里都很真实。可真实地杀人也值得把下巴一挺一挺么?幺姑是她的奶妈和保姆且不去说,她以前的手表,以前的毛衣,还有当知青时往返城乡的路费,也全是幺姑给的,但现在她居然视感恩报德为庸俗可笑,甚至还可以说出大篇深奥哲学来证明自己无懈可击,就像平时谈起气功,谈起声乐,谈起性,总要居高临下地灌来几句“你不懂”。然而现在根本不是一个理论问题,不是。把这件事打扮成一个理论问题,就不那么真实了。她不必自居侠女地把香烟抽得那么老练。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那次她从城里返回乡下知青点去,说是要磨练革命意志,故意不坐车,准备花十天时间独身长征。这个消息真把我们吓坏了。我们接到电报后上路接了三次。最后一次,从村里跌跌撞撞迎出去五十多里地,才在一片白雪茫茫的大山里,发现公路尽头一个隐约闪动的黑点——她身穿破棉袄,几乎挪不动脚了。她当时扑到我的怀里放声大哭。

  现在她根本不愿谈起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包括她的父母,那两个吊死在一根绳子上的老干部。没意思啦,别烦我好不好?她眼下只愿意谈谈钱,谈谈男人和女人。她可以旁若无人地闯进客厅,不管在座的有什么人,单刀直入各种咸味话题。她评论起女士的眼睛、鼻梁、脖子、胸腰、手足、屁股,无微不至,常有独特心得,先领男人的神会,于是有时搔搔头自嘲:“真好笑,你们看我这眼光——我简直要成个男人啦。”接着她又可以大谈男人,一直谈到男人也无法谈到的水平,再洋洋自得地取笑诸位面红耳赤的听众:“不行不行,你们男人的神经太脆弱啦。受不了吧?好,换个频道,谈别的。”

  幸亏幺姑耳聋,不知她嘴里喷吐出一些什么,否则根本不用等到进浴室,脑血管早就啪啪啪爆裂千万次无疑。

  不过她不会在乎幺姑的好恶。正如她从不在乎什么领导,说不上班就不上班,说不开会就不开会,连请假条都没有。她也不在乎公园告示牌,带着她那个班上的中学生偷朵花,偷橘子,偷小卖店的饮料,乐得一派天真眉飞色舞,而且一次游玩如果没有这类冒险,就简直他妈的味同嚼蜡。她满口粗话却让孩子们觉得很开心,很崇拜,很迷恋,一个个不叫她“老师”而叫她“老黑”或者“黑姐姐”,把她当成了黑社会的巾帼老大。她几乎同所有的同事吵过架但又交友众多,交际圈覆盖到作家、画家、导演、歌星、高官以及子弟,外国的白人或者黑人。这就是她不会在乎幺姑也不会在乎上述所有人的资本——她经常宣布社会太肮脏,号称她每天回家都洗澡,于是湿淋淋的头上支着许多夹子,像一根狼牙棒。

  她果然再没有来病房。我去学校找过她,想问一问她是否听说过一个叫珍媭的人,因为幺姑近来经常叨念着这个名字。

  她的门上钉着很多留言条,落款者有姓张的,姓马的,姓M的等等。一个提着大旅行皮箱的大胡子守在门边直瞪我,似乎我根本没有权利在这里搓手和皱眉头。我只好知趣地离开。

  我找到她时,电话有故障,她的声音微弱得像来自月球。“……珍媭?是发粮票查电费的黄婆婆吧?”

  “好像不是。”

  “那我就不知道了。你还有事?”

  “你也不问问幺姑?”

  “她还活着?”

  “活着。”我回答得居然不怎么理直气壮。

  “没钱到姐儿们这里来拿。在抽屉里。门钥匙在老地方。”她补上这一句就把话筒挂了。

  我知道她用钱倒是不算小气,至少在很多时候是这样。可我不需要钱。

  我需要什么呢?我也不知道。幺姑躺在家里,又咚咚地开始捶打着床边的小桌了。我赶紧找尿盆,还有小孩们常用的那种尿片,刚被烤得暖烘烘的。

  “不是。我饿了,饿呀。”

  她又在催饭,可我看看手表,其实还不到十一点。

  “想吃什么菜?”我征求她的意见,努力保持自己的镇定,不去思索她口角的白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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