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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肉!”

  她又随手一捶,捶得桌面咚的一声如惊雷劈顶,留下余音嗡嗡嗡,搅得我脑袋里乱糟糟的,各种部件都裂缝和错位了。

  她近来很能吃,一餐三碗米饭,还要大块大块地吃肉,尤其对肥肉,可以像吞豆腐一样顺顺溜溜。这使我很奇怪。她以前从不吃猪肉,还说当年小镇上常挂着几颗示众的人头,待绳子腐烂,人头就跌落在地,被猪猡啃得滴溜溜地转,四下里滚去,不时滚到幺姑门前的水沟里。她说从那时起,她一见到猪肉就胸闷欲吐。

  而现在她爱上猪肉了。热腾腾的猪肉端上来,她立即精神大振,贪婪地大口咀嚼,油水从嘴角挤出来,落在衣襟上却不自知。她还老埋怨我们不给她吃肉,舍不得花钱,对她太小气,又反复声明她一个老家伙是吃不下多少的。更令人难堪的是,她住医院那一段,她总是控诉保姆偷吃了她的猪肉,我们送去的猪肉她全没吃到——其实连邻床的病友也笑着证明,她确实是吃了的。不用说,保姆气得整日拉长着脸,有时还偷偷抹眼泪,说从未见过这样难侍候的刁老婆子。

  不管我们怎样解释幺姑的从前,保姆总是不相信。

  不管我们怎样说好话和增加酬金,保姆也气冲冲地要走。

  幺姑一连气走了四个保姆。她似乎已经变了,从那团团蒸汽中出来以后就只是形似幺姑的另外一个人,连目光也常常透出一种陌生的凶狠。我对此不寒而栗,怀疑这不过是造物主的险恶阴谋,蓄意让她激起一切人的厌恶,把人们对她的同情统统消灭掉,非如此不离开人间。我感到这个阴谋笼罩天地,正在把我死死地纠缠,使我无法动弹,只能一步步顺着阴谋行动下去,却不知将走向何方。一只乌鸦总在窗外叫,一只蝴蝶总是飞入窗口,一个卖冰的老汉常常朝门里探一下头,这一切隐含着什么意义?上天的神秘启示,我无法猜破。

  也许,幺姑在蒸汽中那个反倒好了。我一想到这点就怵然心惊,就想去洗菜或扫地。其实老黑在一个月零三天前就说过类似的话—— 一个月零三天,就是我与老黑的区别么?

  幺姑打了个嗝,扭着眉头,说猪肉一点味道也没有,最好是弄点火焙鱼来吃。

  我估计她又会这样,决计装作没听见。

  “要加饭吗?”

  “火焙鱼。”

  “要不要点白菜?”

  “火焙鱼呵,寸把长的。”

  妻子坚持不下去了,接上她的话头,把嘴凑到耳边:“火焙鱼,没有卖——”

  “有买?那就好,那就好。”

  “没——有——卖——”

  “没得卖?诳讲。太平街有,我去买过的,你们去看看,就在那个太平街呵。”

  “那是老——皇——历——”

  “你们多跑几趟呀。毛佗,你莫舍不得钱。幺姑人老了,吃不了好多的。你莫舍不得钱。你们要帮助我呵,你们要学焦裕禄呵。呵?”她好像看透了我的什么心思,诡秘地笑了笑,看我们将如何无地自容。

  然后,她斜靠在床上,闭了眼,昏昏睡去,不一会儿就发出轻轻的鼾声,吹得嘴皮蜂翼般地震颤。她脸上有鲜鲜红润,几乎要斑斑点点地渗出皮层。

  我还是买来了火焙鱼,蹬得自行车的踏脚螺丝都掉了,在街上又撞倒一个人,还同他大吵了一架。但不出我所料,这还是不会令幺姑满意。她先是说鱼里没放豆豉;待妻子加上豆豉,她又说少了大蒜;待妻子加上大蒜,她又说少了盐;待妻子加上盐,她仍然只是随意戳几筷子,就放下了,照例眉头打结,闷不吭声。问她为什么,她嘟哝着还是先前的火焙鱼好吃,哪像今天这些木渣渣?这一定不是在太平街买的,一点味道也没有。

  那时候她确实常去太平街,有时为了买到我最爱吃的臭腐乳,为了买到老黑最爱吃的火焙鱼,她撑着破雨伞,一去就是半天,哪怕走得自己头昏眼花翩翩欲倒——为的是省下八分钱的公共汽车票。她对太平街的好感刻骨铭心。

  她对火焙鱼的猜疑转化为极度不满,尤其是对妻子的警觉。妻子去帮助她大小便,她绷着一张脸,手脚都僵着,暗中运力,决计不从,直到一不留神把屎尿大大方方拉在床上,弄得家里的烘架又丰富厚重一次,妻子手忙脚乱大口喘气。如果换上我去,情形还好一点,她脸色较为开朗,有时还笑一笑,只是接受大便前复杂的按摩程序时有点撒娇,一个劲地哼哼。妻子偷偷说,是不是因为她过早守寡,对男性还有一种撒娇的欲望?

  当然无法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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