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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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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然大声吼出我的附和。 我没有太多工夫去理会她。倒是老黑细心一些,以干女儿的身份依偎在她膝边,大声向她讲解高尔基的《母亲》和雨果的《九三年》,有时也说说知青点的趣事,还说未来一定是美好的,只要革命胜利了,就会有洗衣机、电视机、机器人,人人都享清福,家务也无须幺姑干了。 幺姑大惊失色,半晌才讷讷地嘟哝一句:“什么事都不干?那人只有死路一条?” 我们都笑起来,不觉得这句话里有什么警世深意。 幺姑无事的时候,就呆坐,不愿上街,不愿去公园,不愿看电影看戏,也不愿与邻居串门交道,甚至六月炎天屋内火气烘烘,她也极不情愿抽张椅子出门歇凉,宁可闭门呆坐,警觉地守护这一房破旧家具和几坛酸菜,守护自己的某种本本分分的恐惧。门一关,她的毛巾也就很安全了,那是不知从哪条旧裤子拆下来的一块蓝布,用粗针粗线绞成。她的茶杯也很安全了,那上面覆着一个用针线绞了边的硬纸壳权当杯盖,杯里有厚厚一层泡得又肥又淡的茶叶,可能是哪位客人走后,幺姑偷偷从客人杯中捞到自己杯中去的。她的伞也很安全了,那把黑布伞永远撑不满也永远收不拢,上面补丁叠补丁,光麻线也许就不下二两——而我给她买的不锈钢折叠伞,照例又无影无踪。 她坐着坐着,许久没有了声响。我看一眼,她正抄着袖筒瞌睡。脑袋缓缓地偏移,偏移到一定的角度,就化为越来越快地往下一栽。她猛然收住,抹去鼻尖一滴清清的鼻涕,嘴舌一磨一挪,咽下一点什么,又重新开始闭眼和偏移…… 我触触她,催她去睡。 “嗯,嗯。”她力图表示清醒地回应两声,不知是表示同意还是不同意,抑或表示一下应答也就够了。 “你——去——睡——吧——” “哦哦,火没有熄吧?” “睡——觉——听见没有?” “对对,我看看报。” 她又打开手边的报纸,硬撑着眼皮看上两段。不知什么时候,报纸已经从她手中滑落,她又开始闭眼和偏移,鼻尖上照例挂有一滴冰凉的鼻涕,晃晃荡荡地眼看就要落下。我的再一次催促显然有点不耐烦,使她不好意思地揪一把鼻涕,抹在鞋跟上。“毛佗,你不晓得,睡早了,就睡不着的。” 可她刚才明明白白是在睡。 也许在她看来,过早地躺到那个硬硬的窄床上,实实是一种罪该万死的奢侈,以至她必须客气地推让再三,才能于心安稳地去睡上一盘。 她买回几个臭蛋,喜滋滋地说今天买得便宜,还特意把这些蛋留给我吃。我哭笑不得,筷子根本没有去碰它。这倒没什么,但事情坏就坏在我开始说话,而且说得如此恶毒。我说这些蛋根本不能吃,根本不该买,买了也只能丢掉。我一开口就明白事情坏了,但已经来不及,幺姑如我所料地迅速洞察形势和调整布局。她愣了一下,立刻把臭蛋端到她面前,说她能吃,说臭蛋其实好吃。事情还坏在我居然执迷不悟,竟敢对她流露出体贴和担忧,不由自主地说出第二句:“你会吃出病的。” 她的客气由此而得到迅速强化,笑了笑:“则是,则是。” “怎么则是呢?” “费了好多油盐的,哪么不能吃?” “你这不是花钱买病?” “吃蛋也吃出病来?诳讲!” 为了证实这一点,她满满夹起一箸,夹进柔软而阔大的口腔,吃得我头皮直发炸。 我终于把那只碗夺过来,把剩下的倒进了厕所,动作粗鲁野蛮。她气得脸色红红,噘起嘴巴,在厨房里叮当叭哒摔东打西——锅盆碗碟都是重拿重放。她把家务都做了,甚至没忘记为我烧上洗脚水,但她冷眉冷眼,大声数落:“哪有这样的人,哪有这样的人?看我不顺眼,拿把刀来把我杀了算了。我也不想活了,活了有什么意思?有什么用呵?白白消耗粮食……我早就想钻个土眼,一了百了,安静,就是没得土眼给我钻呵……不光是人家看不上眼,自己也看不上眼。是没得用呢,连个蚱蜢都不如,连个苍蝇都不如……这老骨头死又不死,我自己恨得没法,没法呵……”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诅咒自己。为了弥补某种损失,她大张旗鼓地吃尽各种残汤剩菜,连掉在地上的菜叶也捉来往嘴里塞,只吃得自己头发烧,步子软,眼皮撑不起来,像烈日烧枯了的茅草。这当然又牵带出一连串我与她之间的激烈对抗,关于她吃不吃药,关于她喝不喝开水,关于她坐在床上时背后塞不塞枕头,关于她背后应该塞枕头还是应该塞旧棉裤……我惊讶地发现,她对利与害的判断十分准确,然后本能地作出有害选择。为了保证这种自我伤害步步到位,这位软弱妇人依靠她刀枪不入无比顽强的客气稳操胜券。不用说,这种昏天黑地的客气大战,经常把事情弄得莫名其妙,双方的初衷不知去向。 我的胡须更多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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