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顾城 > 英儿 | 上页 下页
一一四


  ▼给姬碧德的信

  姬碧德:

  你好。

  我真的担心我们再没有时间坐在一起谈话了,这将使我非常的惋惜和遗憾。上一次去你家,看见你热情而疲倦的笑容,我竟脱口而出,说你看上去老了。我总是这样用非常个人的方式,向你表达我的感情,而你也总是按照你的方式接受了,这使我很自在,为此,我感谢你,也正因为这样我更多地用我个人的方式在心里说:我喜欢你。

  我们还会有机会在一起的,我想,如果你能原谅昨天晚上我的不能自持。

  你的精力、热情和美让人觉得你终将会战胜生活,我好像能够看见,还会有那么一个晚上,你的孩子早已经睡去,你在书房又工作了几个小时以后,走进客厅和我坐在一起,你一边叠着两个孩子的小衣服一边问我:“那边的生活还好吗?”

  你看,我们会有这样一个机会的,我知道你会原谅我的。我担心的不是你,而是我自己日趋脆弱的神经,总会在你对于孩子和家庭的幻想和爱中引起共鸣,一种病态的振颤,从心的深处产生,然后我便只剩下悲伤和对小木耳的无限思念了。世界离我越来越远,人也离我远了,我理性的自制力更是远远地离开了我。我只想一个人呆着,想念他,我的根本不可能离开我、而又不能被我关注的小木耳。

  昨天晚上,我就是这样离开客厅的,你们还在那说话,我没有向你们道晚安。我独自一人在书房里差不多一夜没睡。我竭力地企图保持自制,可是没用,没有什么还能听我的,好像只有眼泪和绝望的现实陪伴着我。后来,我还想试着让自己平静一点,再回到客厅去,用一种微笑继续和你们谈话。我先是坐了一会儿,接着看书,还照了照镜子。我真的惊讶我自己,甚至有点害怕了,一个人平时可以应付自如的情绪,竟然在那个时候丝毫不受阻拦地自由奔驰起来,他们如此快速地移动着,穿梭于我和木耳之间显出一幅幅色彩鲜艳的图像、同时构成一种音响,强烈地、不可遏制地变化、轰鸣起来,撞击着我。我翻开书,就从书里看到了我自己,我照镜子的时候,更加清楚地知道,我失败了,我再也不可能走回客厅,同你们道晚安了。我只能在今天提起笔来的时候告诉你:昨天晚上我只是嫌那面镜子太小,因为那里根本不可能放下,我所感到的疯狂,那种对我自己的背弃和反抗,那种说不清的绝望——我没有向你道晚安,好像仅仅是因为那面镜子太小!

  今天上午,我坐着正在太平洋上行驶的渡轮,离开你回家。此时此刻我想念我的小木耳,也想你。想念小木耳是急切而且无奈的,因为走向他,我平静了。想念你则负着内疚,因为我不惯于让别人为我承担忧虑。尽管回去以后,我依旧地不能和我的小木耳生活在一起,我还是可以像往常一样从现实中找到一点虚幻的安慰。昨晚真是太可怕了。也许,作为母亲你可以体会到一个方面:就是离开了小木耳,对于我来说,生和死都将是悲惨的。我的尴尬是既不能真实也不能离开真实。

  现在我安静了,安静地回到了昨天。

  昨天我正好在你那儿,等你从北方渡假回来,你们很晚才到家,你带着愉快的倦容,安排两个孩子相继睡下。你还想再和我谈谈。看上去你真的很满意,你请求丈夫证实:孩子们也是愉快的,你有个温柔的丈夫,而且,他总是迎合着你。我真喜欢听你说,你说北方的牧场,安静而美丽,你说你们在牧场每天喝的牛奶都是最新鲜的,有很厚的奶油,尚未被人为地加工过,自然而富有营养。(顺便我也会想起在城里的时候,你总是喜欢脂肪含量最低的牛奶)。我喜欢你的可爱,也喜欢你可爱的道理。你说小姑娘艾波尔到哪儿都招人喜欢。我不自觉地被你愉快的叙述带走了,我放下那本已经看了很长时间的书,慢慢思念起我的小木耳来。

  我们总是什么都说的,从你的丈夫带着小姑娘艾波尔回北京,讲到孩子的个性,又从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的不同,扯到历史背景的差异。昨天,我糊里糊涂不知深浅地谈到了语言和儿童教育,我是说父母亲用正常的语言方式来影响孩子的语言自然生长形成。我举了一个例子,说有一个孩子说话咬文嚼字什么的。我一边说一边想另外一件事:小木耳已经不太会说汉语了,他学汉语的时候发音非常奇怪。我教他说“你好”他学成“你火”。他太喜欢听我说话了。

  我脑子里竟连这种感觉都想了起来,而且那么清晰,我自惭无权谈及教育。我一下子忘记了想说明的问题,甚至忘了自己正在说的是什么。我应该听别人说话,那个时候我这么想,我知道我已经乱了,我的感情和思想已经被我的小木耳死死缠住了。接着我记得你问我,木耳好吗?我是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的,可又神经质地想回答你。我想起所有关于他的事情。也许,你决不会想到这个简单的问题,把我问得这么惊慌失措。我说:“他不错。”我能说他还不错吗!我想起不久前我做的噩梦,想起他那种小小的萦绕着我的思念,想起我和他之间彼此的孤独,想起每一次我去看他,分别的时候,他用小手拍着我,眼睛却看着别的地方,嘴里轻轻说:“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他好像是在告诉我,最好不要让他知道:我,已经走了。同时,他又像是在告诉我:他害怕我的突然消失。“我的妈妈呢?”我好像看见他跳起来问着,跑遍玻格家所有的房间——找我。

  “他还不错。”只能说明,他不经常哭。我不能忽略我心中的感动和他无法满足的小小愿望。他需要我,我知道。需要我的爱也需要我的教诲,他需要和我在一起的快乐,当然也需要他自己的小小悲伤。尽管他才三岁,我们的需要却是彼此的。

  “他还不错。”我糊里糊涂地为自己辩护,也不知是为了安慰自己,还是为了安慰他。他还太小还不会逃避,就离开了我。在我的记忆里他似乎连一个愿望都不曾实现,他睁着两只魔术般的眼睛,给过我很多谜一样的快乐,可是那双富于表现力的小手里却总是什么都没有。他已经离开我了,他是我的一份掩饰不住的悲哀。

  “我给他买过一把小枪。”我说。同时想起前一次我带他进城,在什么地方看见了那样的一支枪,那一次他告诉我,他喜欢那支枪,但是我没有给他买。我记得特别清楚那东西很便宜,可是是因为我不喜欢。他经历过太多的失望,那一次算不了什么,可是对于我来说,和他在一起,就像浓缩过的生活一样,无论是什么都会让我留下格外深刻的印象。

  昨天晚上,我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往下想,而且也是这么糊里湖涂地往下说。

  “后来,我还是给他买了那支枪。”我说:“他简直高兴死了,可是玻格的丈夫不喜欢,他在我走了以后,把木耳的那支枪收了,他不喜欢木耳总是用枪对着玻格的那只虎皮鹦鹉,甚至在外面、在山坡上对着鸟的叫声也不行,他把枪收了,藏在他的红木沙发背后,木耳从此也就再也找不到它了。”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买枪给他,”你对我说,“后来你把枪怎么办了呢?”

  “我又去玻格家的时候,知道他们不太愿意让他玩枪,就把它拿回来了。我知道每个人对生活,对孩子和他们的教育都会有不同的想法,我从来不勉强别人。”我在木耳的事情上是有点失控的,难能理智,总有生离死别的阴影笼罩着我,不能冷静自持,好像守着一只空巢等待着羽毛未丰的雏鸟还能回来,伤心而绝望。

  你接着问我:“还想给木耳玩儿那支枪吗?”

  我说:“是的,也许有一天他能回家,只要他还喜欢,我要留着,给他!”

  当然,你不会知道我正在想的事情,我不怪你,你接着讲的是一种教育孩子的方法,一种为什么最好不要让孩子用枪一类的武器作玩具的道理。你还说了些什么我不记得了。我在努力地想笑一笑的时候,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真的,”你告诉我,“在西方现在都不赞成孩子玩枪,暴力的电影、杀人的游戏都是不好的。”

  亲爱的碧姬德,我还是听见了你的话的。道理只能和理智对应,而昨天晚上,我已经固执到了不可理喻。心正碎在一件件我和木耳共同的往事之中。

  木耳已经住在玻格家有一段时间了,玻格家在我们家的山对面,如果他可以回家,我是不会在意这样短暂的分离的,而且我并不认为对于孩子来说母亲仅仅是唯一的老师,木耳住在玻格家,很大程度上是被迫的,而且很可能将是永远的。我根本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但一时又无可奈何,谁也不能帮我。我是可以去看他的,我每天都想去看他,然而我又有那么多的顾虑,每一次去看他,我怕他大声恸哭,更怕他的那种隐忍。一个三岁的孩子总是对自己说:“所有人都爱我。”(我愿意让他这样想,但我没有教过他!),然后,快乐蓦然在他脸上消失,他低下头对我说:“再见,妈妈,很快就回来,再来看我。”说完以后眼睛看着别的地方。

  玻格有一个外孙女,叫小艾玛,一个好看的毛利族小姑娘,喜欢跳舞,也喜欢音乐。看见她也会使我想起你的女儿,她教木耳说话也跟木耳一起玩,她的父亲从来没有见过她。母亲就是玻格的女儿,玻格一家都喜欢小艾玛,只是不许她的父亲来看她,艾玛很漂亮,但不是个敏感的孩子,她还不知道自己有父亲。

  有一天,我要带木耳进城去看朋友。我先是小心地问了玻格:我可以带他进城吗?得到她同意之后我才对木耳说:“我要带你进城,”小木耳高兴极了,他跟我说了很多的话,就是那天他看见了那支枪,并且告诉我他喜欢那支枪。他还指过一辆卡车,和一架飞机,对于我来说给木耳买玩具,心理的需要一般总是大于现实的需要。我没有给他买过玩具,是因为那个时候我没有钱,我和木耳在一起讲很多的话,用汉语和英文,他好像可以忘记玩具,忘记一切他说过自己喜欢的东西,只要和我在一起。

  我不记得带木耳进城有什么特别的节目,我没有带他去看电影,也不曾带他到儿童乐园,可是我却记得我们是怎样地沉浸在他一整天的快乐里,不论我建议他做什么,他都点点头大声地回答我:“OK”(好的)

  我们就这样过了一天,回来的时候也是在这条渡船上,我想起儿时星期日给我的感觉:从太阳一出来就被注定的绝望,围绕着我,一直到它落山的时候,我就必须回到幼儿园去,离开家和母亲,去度漫长寂寞的下一个星期,我真的不知道木耳把他的这种感觉都放到哪里去了,是在他小小的心中呢?还是在他的脑袋里。

  他的眼睛一直闪动着快乐依恋的神情,他不停地说话,和我,也和船上碰到的其他人。他在大船舱里玩玩具,请我念一段书,或者讲故事,一直到我们走下渡船,我开车送他回玻格家,在我离开他的最后的一刹那,他自己悄悄地走进墙角……

  第二天,我再去看他,玻格不那么高兴了。她说:“昨天木耳从城里回来,不愿意和艾玛一起玩。”我当然知道她不是在怪我,我说可怜的艾玛,也说可怜的木耳,那天我伤心了,我想着两个孩子,我没有走进去就离开了。

  玻格曾经告诉我,有一次小艾玛指着玻格对木耳说:“这是我的外婆。”木耳毫不犹豫地大声告诉她:“她也是我的外婆!”没有人反对他,艾玛还不知道如何反驳他。我还是不太愿意让木耳对小艾玛也说这样的话:“这是我的妈妈。”后来几次去看他们,总是把他们两个一起带出来,让他们玩得一样高兴。

  “木耳的妈咪来了。”艾玛大声地通报,并且准备好了迎接一个愉快的时间,现在她已经很习惯和我在一起了,木耳也不再离开艾玛一个人回想单独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光了。然而每一次去看他们,我依然忧伤,我迎着他们的期待走去,我的顾虑也消融在他们的愉快时光之中。

  又有好久没有见木耳了,上个星期六玻格没有带他去集上。玻格星期天给我打电话说:“木耳昨天晚上跳蹦床,扭了腿,今天上午喊腿疼。艾玛跟她叔叔阿姨去了海边,木耳没去,他不想去,我让他留在家里了。”

  “我可以去看看他吗?”我问她,心里却在着急他不知怎么了。

  “应该不是很厉害,也许没什么关系。我陪着他呢,还有他们外公,如果明天你有时间,可以带他去看看医生,明天我有事。”

  “好的明天上午,我约了医生就过来接他们,两个一块儿跟着我吧,艾玛不会有问题。”

  放下电话我一直想他是不是摔坏了,又觉着如果骨折了,或者伤了筋他早就该疼得不吱声了,不会到第二天上午才叫唤,也许只是跳累了,跳蹦床那东西像跳高,可真是说不准,尽管玻格说没事,我还是应该去看看的。我就这么想啊想的,想了一天也等了一天,最终是挨到了星期一。我打了电话,约好医生,才去玻格家。

  玻格已经告诉了木耳,明天星期一,妈咪来接你去看医生。我猜他一定高兴了整整一天,这样的明天必如节日般光辉灿烂地照耀了他,他独自一人在家喝水,吃饭,自己玩儿,然而他并不寂寞。他把一切都沉浸在那份小小的快乐中了。那个星期日对他来说,也许很长,但心情也许和我正好相反。

  星期一早晨,他一早就醒了,他一拐一拐地跑来跑去,拿好自己的衣服,等着玻格为他洗澡,吃早饭。还催着小艾玛“快点!快点!”这样一拐拐地做完一切之后,他开始等我,直到听见我的声音在山下和什么人道早安,才一下子跳出来说:“妈妈,让我亲亲你,我的腿疼,你是来带我看医生去吗?”好像医生都变得亲近可爱了。我看了看他的腿,很结实的肌肉,还不知道是不是骨折了。他绕过我一拐一拐朝我停车的方向走去,看见我那辆车的时候,他开始跑起来,不再一拐一拐,我让他慢点,我说别跑。微微升起的纳罕被艾玛的叫声打断:

  “我愿意和你一起陪着木耳去看病,你愿意吗?”

  “当然,艾玛,你应该先梳好你的头,再穿上你的鞋子。”我帮她一起做完这些事,领着她走了。木耳已经在车里坐着等了一会儿。

  他们在车里一路说笑,大声地唱歌,我还想着木耳的腿呢,看他那么高兴,担心也减轻了许多。我们在约定时间之前到了诊所。

  孩子们在候诊室里,玩玩具,看书,然后一位护士出来叫了木耳的名字,我把玻格说的情况告诉护士,她让我填了一张意外事故申报表。做完预检之后,护士走进里屋去了。不久医生从他的房间出来,送走一位病人,他抽出木耳的病历卡,一边看一边走向木耳,他蹲下身来问:

  “你好,木耳,我喜欢的孩子,你碰伤了你的腿吗?”

  “你好,医生,是的我腿疼。”他看着医生显出有一点怯懦的神情,医生将他抱起来进了他的房间。

  “哪条腿疼呢?”他问。

  “这条。”木耳指了指右腿,在他指的地方医生用手摸了摸,他没吭气,接着医生递给他一个小玩艺儿,又在他手上盖了一枚小米老鼠的印章,木耳对他说:“谢谢。”

  医生又问他:“你试过用一条腿跳吗?”

  “我可以试试。”他说。

  医生把他放到地上,他就用一条腿开始跳起来,医生蹲下,他也蹲下,医生换了一条腿问他行不行,他说也行也行。事情就这么简单,尽管他是一拐一拐走进诊所的,现在医生告诉我:“他的腿,不疼。”或者说“他不疼了。”

  木耳低下头,他也许奇怪,医生怎么知道他的腿不疼了,持续了整整一天的忧虑,忽然消失以后,我想起早上,木耳看见我的车,奔跑起来的情形:他的腿不拐,也就是说,至少今天早上,他说谎了,我知道他是多么珍惜这个小小的理由,就像我等着看他一样,他等着玻格找我,告诉我他的腿疼,此时此刻我还能说什么呢。

  那天我们离开医生,从诊所里出来,我就带着木耳和艾玛去了海边,我们在外边吃午饭,一直玩到下午才送他们回家。

  玻格问木耳的腿怎么样了,他就自己对玻格说:我们去了斯科特医生那儿,医生说我的腿不疼了。那就不疼了。我还是把医生的检查讲了一遍,如玻格那天告诉我的:没什么事,也许只是累酸了肌肉,艾玛笑了,玻格也笑了,木耳的腿不疼,他们全家都高兴,我也高兴同时又生出新的忧虑。

  我该走了又要离开他回家了,木耳在这种时候,总是敏感到我还没有任何表示,就知道了。他走到我的身边,不愿意告诉艾玛,妈咪要走了。他就这么忍着,让我等一会儿再对他说再见。他把头靠近我的头,用手紧紧搂住我的脖子,他的脸贴住我的脸,然后对我说:“妈妈,我爱你。”声音轻轻的,但没有哭。

  也就是那天我把那支玩具枪从玻格家拿走了,我真的把那支枪藏起来了,像藏起他所有的快乐和忧伤一样。

  亲爱的碧姬德,我写这信,想要告诉你的也许仅只是:我要等他回来。我期待着有那么一天,我还能带着木耳一起去看你们,你的女儿想起你讲的故事,也会像这样问他:

  “你,叫小木耳吗?”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