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顾城 > 英儿 | 上页 下页 |
一一三 |
|
▼孤独,是一样的 我站在书架前面,看着几张散落的照片,又想起你来。过去我总觉得岁月是难以挽留的,一切都将过去,今不足惜,有我则已,因此无所谓照片,留什么影像。还曾经自信到把这样的话,写在我的另一本书里:“日子是我无法留下,也难以忘记的。”那时我过于自信了。然而我今天依然觉得,岁月是难以挽留的,不过我担心,我的眼泪将模糊了我的记忆,使我再不能看清你的样子,不能告诉别人:你就是小木耳。 我想有一些照片了,我也开始感到我需要一个照像机了,你才三岁,妈妈必须开始隔着日月,隔着镜头的玻璃看你了。我愿意永远这么看你,在你的微笑和神态中关注我自己的岁月,因为你和我是那样的不可分,关于你的也就是关于我时。 还记得第一眼我看见你的时候,那么奇怪,那么细致。我们彼此都还陌生,你的眉毛却给我留下了太深的印象,眼睛轻轻闭着,身上裹着护士给你的白被单,你睡在一个玻璃的透明小床里,头侧着向我。我就这么看了你很久,我是后来才慢慢习惯你,慢慢爱上你的。不论过去的生活有多大不同,也不论将来的生活会有多大变化,我将永远细致地看你,像你刚刚出生的第一天那样。我就这么看你,可以真切地想起一切痛苦,也可以淡淡地将它们忘记。 在我们住着的小岛上,我认识一个老太太。有一天她对我说了五遍,要和我谈谈你。 “也许,你们民族的文化和我们的不同。”她说:“也许,我不该这么责备你。他还是个贝贝,他需要你。他是个多可爱的孩子,你应该多为他想想。” 在我准备留下你,独自去另一个地方的时候,她严厉地告诉我:你,将会多么悲伤。 是的,你会悲伤。你是我亲爱的小木耳,如果没有我,你的名字都显得孤单。我的确为我们的依依不舍,为我们彼此会想念和期待而惊讶,也正是为了这些。我踌躇过又断然了。 上幼儿园的第一天,你的老师教你说:“你叫木耳·G。”你只是站着说了个“哦——”字,你当然知道“我叫木耳·G”。 我去接你的时候,你高兴极了。你奔向我、伸出你的小手。也许你只是抱住我的腿,或是紧紧扯往我的衣角。经常地,是你认为我不会马上离开的时候,才会放下心来亲我一下。你拉我去看你的老师,告诉她:“这是我的妈妈。”你这样说的时候,我们彼此都很幸福。你跑来跑去,带我看你的新玩具和老师,最后走到放书包的柜子前。你让我着你放书包的格子里,画着一个盛早餐煮鸡蛋的小杯子。“这有我的名字!”你告诉我,并且拿出你的书包翻找出写着名字的地方,指给我看。“我叫木耳·G。”你说,“挺好的,但是——”你接着说下去“我更喜欢:木耳·妈咪雷!为什么不呢?” 我也喜欢这个名字,你叫木耳·妈咪雷,说实在的你的主意不错,我心里说。你看得出来我很高兴。你还说你要去告诉玻格:你叫木耳·G和木耳·妈咪雷。 你被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纠缠着,就像我被你莫名其妙地纠缠着。最后你高兴了。我也在你的高兴中间笑了。 那几张散落的照片,还是去年朋友来的时候给我们照的。我带着你和君如全家去松林后边的海湾。好像是三月,是你出生的季节,我们开着车穿过牧场。 度过了夏天的羊群开始长出厚绒绒的毛来,春天的羔羊都长大了,几只刚刚诞生的小羊羔,不合时宜地蹦蹦跳跳,在绿色的草地上咩咩叫着。一片白云飘过,我放你到牧场的栅栏桩子上,风吹起我蓬乱的头发,我伸出手去扶你。 你穿着淡绿毛衣,白色的小羊皮袄和黑色的小长筒靴子,背景恬静、安宁。我们谁也不会在意,远处有一枚白色的帆,正在缓缓移动。然后是海,是柔软的沙滩,你在沙子上玩儿,把自己的铲子和小桶让给你的朋友。有妈妈还不行吗?我也相信有我在就行了。那片沙滩真大,海岸长长的,海角上巨大的岩石远远看去,只是小小的一点。那时我们彼此看着,无论是在照片上,还是在生活中,都不用去想背后会是什么。你还那么小,我怎么能够让你在我的视线里消失呢? 我还记得,你第一次玩儿水也是在这片沙滩环抱的海水里。是我带你来的,你是那样小心地提防着水,提防着海浪,提防着脚下被海浪冲击而游动的沙子。然而,你还是一次次打着趔趄,又一次次把晃动的身子站稳,直到最后,海水弄湿了你的全身,你才终于紧紧地拉住我表示:这里,还是挺好玩儿的!接着,你又咽了一口海水。 照片是朋友照的,我真感谢他们为我留下了这分快乐。当我看见这些照片的时候,就会听见你的声音,看见你全部的生活。我于是想,在我下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也只能紧紧地抱你。而那短暂的会面再多还能做些什么呢?我爱得真累,想得也累。 在我没有一块整齐地方的家里,我弄不清应该把那几张照片放在哪儿。也许,我已经不需要任何地方放了,因为我们早已心心相印。 我站在书架前面,收起那几张散落的照片,把他们放在一只口袋里,然后坐着发愣。而你,依旧站在沙滩上,穿着外婆为你织的绿毛衣,双手微微向外摊着,走向我,脸上露出腼腆的笑,身后的天空是纯水灰色的。 面对人的海岸,我们的孤独是一样的。 |
虚阁网(Xuges.com)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