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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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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告诉你那个地方 那一年,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你呢。小木耳的名字是在你生下来以后,妈妈才给你起的,在你还没有生下来的那一年,妈坐飞机离开了中国,离开了上海,也离开了北京。 小小的你,生下来第一年只学会了吃饭,第二年才开始学习走路和说话,那个时候,我管你叫小企鹅,你刚刚站起来摆动身体的样子,真像一只小企鹅,我不能用颜色,也不能用语言,甚至不能用照片,把它说出来。我的小小的企鹅哟,现在,你已经给我留下了整整三年的日子和记忆。你长大了已经会跟着我在山路上奔跑了,可是我仍然还在教你说:“我是小木耳。”你也仍然和我一样管你的父亲叫“胖”。 那一年我是和胖一起坐飞机从北京起飞离开中国的。我们沿着大海往西飞,大约过了印度洋、阿拉伯海,那些国家都有好听的名字,像缅甸、印度、孟加拉国,你不以为我们是在一个童话上飞吗?飞机在高高的天空上飞着,由红海附近向西、向北,去了德国。我们没有看见非洲。我想说那是很遗憾的,我知道在那儿有许多人,也有和我们一起生活着的动物,你会喜欢那个自然的生物世界吗?还有那片世界上最大的沙漠,亲爱的,不是沙滩,不像你玩过的任何地方,不能在那上面摔跤,不是书上的故事。那儿,就是沙漠,非洲撒哈拉大沙漠,妈妈和你都没有去过。 我们到德国去了,在法兰克福机场一下飞机,就看见一条大狗。要不是看见它脖子上有一条链子,链子的另一头紧紧握在一个穿制服的男人手里,我可简直的是吓死了。胖说那是警犬,警犬我是知道的,可是真的像这么胖大的警犬,睁一双漠然的眼睛像人一样审视你的狗,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它很有礼貌地站在一边,注视着每一位刚刚从飞机上下来的旅客。我和胖走过的时候,它在我们的箱子上闻了闻。 据说,这种狗是帮助海关工作人员,检察旅客是否携带违禁物品的,比如毒品、炸药、和过量的酒精饮料等等。 那一次旅行,我对自己的行李箱中,究竟是些什么东西也是糊里糊涂的,不过大约不会有这一类的违禁品。因为我不知道在中国哪里可以买到毒品和炸药,而我和胖又都对酒精饮料不感兴趣,可是那只狗毕竟是对着我们的箱了嗅了一嗅。 那时候世界上就有好多事情发生着,我总是吃了一惊又大吃一惊地看着世界,好奇地揭开一个个人生中小小的秘密。那时候还没有你呢,真的不像现在,我总是如此地想念着你,幻想你的脑袋靠在我的脸旁边,你轻声对我说:“我喜欢妈妈和我在一起。”可是,我们看见那条大狗的时候,真的还没有你呢,小木耳。 我记得,那一次由北京飞德国法兰克福的航班,预订在五月二十七日晚上十九点三十分起飞。而胖的护照经过了三个多月的申请,直到五月二十七日中午还没有任何肯定的消息。最后一天我们起得很早,我和胖骑着自行车早早地从东城向西城去,我们带着所有可能需要的证件,又一次走进公安局。他们依旧是没有拒绝这个申请,也没有同意这个申请。我们申请护照的理由已经到了最后的期限,我们怎么办呢?应该是没有希望了,应该马上告诉对方退票,取消这次旅行的计划。 中午的时候我们就在做这些事情。首先打了个电话给朋友,告诉他下午四点我们将退掉机票。然后给家里打电话,告诉他们:看来我们走不了。 在公用电话上胖的妈妈对我说:“他的护照批准了,刚刚来的电话,让你们马上去取,他们正在制证。” 于是我们放下电话又回到了公安局,下午十四点我们拿了护照,这时可真的着了急,我们还需要去使馆办签证,去派出所下户口,再回公安局领出境卡,到航空公司取票,我们只能在路上给家里打电话,请他们帮我们收拾行装了,我不知道是怎么办完那些事情的,总之,一整天我也没有吃饭,没有时间告别,没有时间再看一眼窗外北方的春天。 后来我们就走了。 胖和我谁也不曾注意,他的妈妈悄悄塞进我们行李中的整整一盒肥皂,这个明显的笑话,直到我把它藏在教授的洗衣房才算结束。我没管教授是不是认为德国的洗衣粉和肥皂不错,我是悄悄放在他那儿的。难怪那只大狗,嗅了嗅我们的箱子,还露出一脸奇怪的表情,而胖的妈妈把肥皂放进去之后,竟得意得放弃了去机场为我们送行。 我们离开中国的最后一天上午,你的老外公也来了。他是得知我们可能要走的消息,专门来看我的,他来的时候我们正在外面,等到我们回家,只是匆匆忙忙见了一面,什么都不能再说了。反正很快就会回来,不会太久的,我们都这么想,没有拥抱,也没有亲吻,因为我们长大了,大到足以理解那份放在心底深处无限深情的爱。他好像随随便便地看了我几次,帮我整理好东西,放进箱子,又提醒我检查清楚旅行需要的证件。 我们就这么上路了,跟了我们半天的计程车离开家门启动的一刹那,我看见我的父亲和胖的母亲站在门口,高低不同地向我们挥手,我还听见他说:“等你们回来!” 车开起来,风轻轻扬起灰尘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现在,他们已经等了五年,而我们后来一直没有回去。我的小木耳出生长大也三岁多了。你已经知道了他们,知道他们住在中国,很远很远而且你已经会告诉别人:他们说中国话。 有一天,你对我说:“Mum I feel up sad, Why I can not speak Chinese?”(妈妈,我真悲哀,为什么我不会说中国话?)我说你会,我教你说:“Sam就是木耳,你叫小木耳。”你学得不错,虽然你的中国话发音逗得人直笑,结果还是认真地告诉我:“See I can。”(你看,我会了) 他们还在等呢,也等你。他们是从妈妈的故事里知道你的,他们都喜欢你,有一天我要带你回去,你已经有了第一次旅行,将来还会有许多旅行。 再说说那只大狗吧,我还是挺喜欢它的。它摇着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在所在旅客都离开大厅的时候,开始随了那个穿制服的男人走动起来。铁链低低的垂下来,一头握在人的手里,另一头挂在它的脖子上,这是只很大的狗,它的头微微仰着不高也不低,慢慢地转了一个方向,我最后看了它一眼,便和胖一起走出了法兰克福机场。 德国是个美丽的地方,有干净整齐的房子,有准确的时间,早晨六点,他们就起床了,他们给自己的花园割草,机器隆隆轰响。 在德国,朋友为我们设了一个精密的旅行方案,那上面写着:最后,二个月后的某一天日期,周二下午十七点二十三分,你们乘坐的列车将停靠慕尼黑火车站,教授将在那里与你们会和,一起返回波恩。 根据那个计划,我们转悠了二个半月。 最初,我们住在一个乡间,那里的农舍小屋也干净得一尘不染,我真奇怪,好像那里风吹动麦子的响声都是整齐的,田野里洁净而安宁。 也许,你就是从那儿来的,小木耳。每一次当我听见你熟睡中的呼吸,便会想起那个地方,想起在那儿生活的白天和夜晚。 那个乡间的谷地里,还有着一群野马,他们好像是一个很大的母系家族,所有刚出生的小马,都跟着他们的姐妹和母亲的姐妹,晃晃悠悠地从草地上站起来,往前走。他们在草地上踏出一些坑坑洼洼来,吃地上晒足了阳光的草,然后,撒开四条腿在天地之间奔跑一会儿。 我亲爱的小木耳,在那样的乡间生活,决不会像现在想这么多的事情,我只是奇怪地面对自己,新鲜地过完一个又一个日子。 自从有了你,我所有的时间都浸透了你的期望、你的快乐和你小小的悲哀,甚至你早早地懂事也会教我心疼,我愿意你像这样永远靠着我,听我讲故事,讲那个遥远的地方。 到了最后,我们是坐着一辆白色的汽车离开那个乡野的,我们经过好多城市,去了奥地利的维也纳,又回到德国,也许在威茨堡逗留了两天,最后坐火车到达慕尼黑。 从我们离开那个美丽的乡野二个多月以后,这一天周二下午十七点,我们走进三号站台,搭上开往波恩方向的列车,离开车还差五分钟的时间,一列由西向北,中途路过慕尼黑的火车,准点停在慕尼黑车站的二号站台上,站台的另一边,我们果然看见教授冲我们招了招手,大踏步地跳下来,换上我们坐的列车。 十七点二十三分正,火车缓缓地离开慕尼黑车站,我们和教授一起奔波恩去了。就是那年,你还没有出生,你的心开始跳了,我们去了德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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