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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一


  §三十七

  谁也没想到,秦腔戏迷会有如此大的推动力,竟然在忆秦娥百老汇演出归来后,真把“忆秦娥演出月”给操作起来了。后来觉得剧目多,一个人连着演,怕背不下来,又改成演出季。再后来,干脆搞成“忆秦娥从艺四十年演出季”了。

  天哪,怎么就唱了四十年戏了?她扳指头一算,十一岁进宁州县剧团,转眼还真从艺四十年,已是年过半百的人了。这年岁,几乎把忆秦娥自己都吓出一身冷汗来。也许是除了生刘忆那阵儿外,几乎一日都没有停止过练功的原因,无论身材,还是相貌,看上去顶多也就四十出头的样子。说心里话,她有点不喜欢这个“从艺四十年”的名头,太暴露一个旦角演员的年龄了。可不仅戏迷们这样炒作着,薛团也觉得这样办挺好。说她有资格、有实力办。并且要办好,办红火。就这样,由省秦牵头,八方参与,研究着、策划着,硬是把事越闹越大了。尤其是铁杆戏迷热心参加的活动,三煽四惑的,活动冠名,又升温成“秦腔金皇后忆秦娥从艺四十年演出季”了。

  薛团有些拿不住,觉得“秦腔金皇后”这几个字,有点刺激人。搞不好给忆秦娥带来的会是负面影响。但赞助商呼声很高,绝不退让,他就有点没了主意。他问忆秦娥,忆秦娥还是那副傻样儿,五十岁的人了,遇事仍是拿手背捂着嘴傻笑。好像一切都是别人推着磨子转,不太懂得这里面潜藏的祸患与危险。薛团还跟她说:“很多秦腔老艺术家都在。省戏曲剧院,还有市上那些大牌演员怎么想?你成‘金皇后’了,那她们还不要挂‘太皇太后’的名号了?”忆秦娥也不让挂,可戏迷们让她别管,说这不是她操心的事,让她只管把戏演好就行了。她算了一下,连折子戏专场,她可以演到四十多场不重样的戏。听说过去的老艺人,谁都是可以背几十本大戏的。有的肚子里,记着上百本戏呢。而现在的名演员,能演出四五本戏,都已是行内高手了。忆秦娥也真想把她这几十本戏集中展示一下。她觉得,是时候展示了。也许再过几年,想展示都没这个气力了。

  就在组织者为用不用“秦腔金皇后”这个名号,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秦八娃突然被薛桂生请来了。

  薛桂生请秦八娃来,本来是为给学员班写戏的。遇上了忆秦娥这事,也刚好求教一番。

  秦八娃是个很古怪的人。到美国演出,薛桂生团长是咋都想让他去一趟的。戏去了,大编剧不去,总是有些说不过去。人家对方在计划名单时,编剧、导演都是专门邀请了的。可惜这边要安排的各路神仙太多,谁也得罪不起。连他也是扮了老妖狐,才编进演员队的。想来想去,他给秦八娃安排了一个打狐仙旗的旗手,跟在狐狸将军背后,过两次场就行。可秦八娃坚决不去。说自己的脸面,不适宜暴露给美利坚的观众:“有伤国体。”薛桂生笑着说:“不会暴露脸面的。旗子很长很宽,能有你家双人床单那么大小。你用竹竿举着。将军战死时,有狐狸也给了你一刀。你只要慢慢软下去,还把旗子死撑着就行。几乎不用化妆就能上场。还是个英雄狐狸呢。”秦八娃说:“饶了我吧,还是把旗子让给更想去美国的人打。现在是卖豆腐的旺季,我一走,老婆一天要少挣一两百块钱呢。老婆一少挣钱,气都不打一处来。见天会骂我是让狐狸精给迷住了。到了美国,耳朵根子也是会发烧的。再说了,本老汉睡觉越来越择床。换一个床,几天晚上都睡不着。还有一个大毛病,都说不出口。老汉见天晚上睡觉,得老婆抓着背睡,要不然,痒得就睡不着么。去了美国,谁给我抓背呢?还是不去的为妙。”后来这旗子,是安排了上边一个快退休的领导来打的。打回来,那人就办退休手续了。

  秦八娃一来,薛桂生就把忆秦娥的事说了。秦八娃认为集中展演是好事,忆秦娥身上能背这么多戏,那是真正能浮得起名角旗号的。可“秦腔金皇后”的名头是绝对不能用的。用了,就把忆秦娥给彻底撂治了。这应该是后人,或者民间的自由评价。而不能弄成有组织的“吹牛不上税”。

  为这事,薛桂生和秦八娃一道去找了忆秦娥。秦八娃把话说得很严重。忆秦娥还是傻乎乎地笑着,好像还不太理解这个严重性。她觉得,反正也不是她弄的,挂啥名头,都是为了让她好好唱戏。戏迷她也说不过。她就只在家里准备戏,谁也不见。只要能促红她,能搭台让她把学了一辈子的戏,完完整整展示一遍,还没有别的附加条件,那就是天大的好事了,她以为。

  她准备戏的方式还很独特,就是做平板支撑,一做一小时。边做,边温习一本戏的道白唱腔。她娘说,娥儿见天就在卧室关着门,把身板平支在地上。连她弟也是只能支四五分钟,两个胳膊哗哗战着就塌下去了。可她,一支就是一小时,身子骨平平展展,脖子以下一动不动的。只是嘴里念念有词着。

  薛桂生暗中对忆秦娥的评价就是:“牛球”二字。这是关中的土话,死犟活犟的意思。你说她不是傻子,可多数时候,她是比傻子还傻的傻子。但见你说她傻,她更是要跟你朝死里杠劲。两人见敲打不灵醒,也就没再敲打了。薛桂生又带着秦八娃,去见了几个铁杆戏迷,再次阐明了他们的观点。可这帮戏迷,摊血本包租三个月的剧场,还给了剧团一定的演出费,就自是要做主了。他们本意就是要把忆秦娥朝高的捧、朝绝的捧。捧成秦腔的“珠穆朗玛峰”。他们甚至从骨子里,就是想跟别的秦腔名家“斗法”呢。说来说去,谁也说服不了谁,有人就先从网上,把“秦腔金皇后”的名头,给提前捅出去了。果然,在“演出季”开始不久,一种负面声音就迅速发酵,跟帖几乎是铺天盖地而来了。

  这是一次对忆秦娥私生活全面攻击的总爆发,光有名有姓的男人,就给她罗列了二三十个。当然,除了廖耀辉、封潇潇、刘红兵、石怀玉外,多数是朱某、裘某、周某、苟某、古某、封某、单某、薛某、秦某、乔某了。虽是以“某”代替真人名字,但在圈内却是众所皆知的。由忆秦娥的私生活,说到她“走穴”“唱茶社戏”的艺德问题。更有甚者,说忆秦娥是用纳税人的钱,尤其是省秦一百多号人的“血泪”“尸骨”,“包养”“孳生”出来的秦腔“蛀虫”“戏霸”“怪胎”。俗话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忆秦娥是“一唱成霸万鬼哭”啊!

  看似是很多人写的,但忆秦娥的班底做了仔细分析比照,发现其实最恶毒的文章,都出自同一手笔。不过是故意断章取义,分裂成“多弹头导弹”,署上一些莫须有的名字:诸如“老干部”“老党员”“老艺术家”“秦腔资深观众”“忍无可忍者”“路见不平者”“心存正义者”“良知未泯者”“拯救秦腔于水火者”而已。可谓是万箭齐发,大有要彻底把忆秦娥从秦腔界射杀、碎尸、淬粉、寂灭之势。更有恶劣者,竟然还雇了骑着摩托送信件的人。把忆秦娥的私生活与艺德之丑陋,用长达二十几页、数十条罪状的“无情指斥与揭露”,将忆秦娥说成是“拿人民血汗钱包养起来的秦腔小丑”。并且传递散发到了许多有影响的人物手中。信件号召大家觉醒起来,共同揭露这个秦腔的“败类”“娼妓”“渣滓”。总之,凡能想到的丑恶词汇,全都罗列、排比殆尽了。有的还送到了很多表扬、关心、支持过忆秦娥的领导手中。看来忆秦娥不灭,是“人民不答应”,“天理难苟容”了。

  忆秦娥知道这事时,还正在卧室的一块瑜伽垫子上平板支撑着。她嘴里默诵的是当晚要演出的《三请樊梨花》台词。但凡见观众的戏,哪怕再熟,她都是要在脑子里扎扎实实过一遍的。她弟“嗵”地推开门,大喊一声:

  “姐,你还演他妈的×呢演。你看看,狗日的,都把你糟蹋成啥了。我把他祖宗十八代都×了!×他妈,我要是把这个狗日的找出来,看不把他碎尸万段了!”

  尽管弟弟那么愤怒,可她还是没有塌下平板支撑的身子,只问:“咋了,把你气成这样?”

  “还咋了?姐,你完了,你被人毁完了。”

  忆秦娥还是没有松下身子,问:“到底咋了吗?”

  她弟说:“说你是秦腔界的妓女、败类、渣滓。”

  忆秦娥的身子噗地就塌下去了。

  “咋说的,我看看。”

  “你就别看了好不?赶紧想办法消除影响,要不然你就完了。”

  “到底咋了吗?”

  “给给,你看你看。”她弟易存根把手机递给了她。

  忆秦娥看着看着,双手颤抖了起来。终于,她狠狠把手机扔向了墙上的镜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这时,她娘也进房来了。母子俩见忆秦娥伤心痛苦成这样,就急忙一把将她架住,放到床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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