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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二


  §三十八

  这些信息、信件,其实薛桂生也看到了。并且团上不断有好心人来报告他,要他赶快想办法。说跟帖的不少,啥话都有。而且绝大多数对忆秦娥不利,对省秦伤害也很大。

  薛桂生给乔所长打电话,乔所长说也看到了。说他正在通过他的渠道处理这事。乔所长还叮咛说,要安抚好忆秦娥,怕她受不了。

  既没手机,也没微博、微信的秦八娃,还是薛桂生找到宾馆,亲自给他念了一些短信、跟帖、文章后,他才感到了麻烦的巨大性。他说:“我想着挂‘秦腔金皇后’的名头会惹事,但没想到会惹这大的事。我不懂互联网,但这个东西太厉害了。已经没有任何是非可论了,几乎是一边倒地挞伐:认为自封‘金皇后’是无耻行径。这本来不是忆秦娥的意思,就因为她太简单,缺乏分析判断能力,而让爱她的戏迷把她害了。也许连炮制这些‘炸弹’的人,都没想到,效果会这么剧烈。薛团长,不是我说你,你是有责任的。那个名头你是可以制止的。哪怕不要企业家的赞助,不办这个演出季,也是不该把忆秦娥架到火山口上去烤的。”

  “那你说咋办?”薛桂生问。

  秦八娃说:“立即把这个演出名头先扯下来。要演,要挂牌子,也就是‘忆秦娥从艺四十年演出季’。其余什么都不要说了。”

  “弄成这样,忆秦娥还能演吗?”

  “她必须演,并且还得演好。要不然,她可能就此毁于一旦了。”

  薛团长低着头说:“我实在对不起忆秦娥。为这个团,她把命都搭上了……我也是想办好事,结果办砸成这样。让我怎么去面对她呢?”

  薛团长不仅兰花指乱颤乱抖起来,而且眼里还旋转起泪花来。

  秦八娃说:“走,我跟你一起去见忆秦娥。她只有撑硬着。别的,再没啥路子可走了。”

  薛桂生和秦八娃到忆秦娥家里时,忆秦娥躺在床上,两眼正直勾勾地淌着泪。

  她娘开门时,悄声对他们说:“娥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就一个劲地流泪。哦,倒是埋怨了我一句:说那时为啥要逼她去唱戏,为啥不让她在家放羊。”

  他们进到房里时,忆秦娥一直闭着眼睛,眼角的泪水还在往外溢着。呼吸节奏,是好久才狠狠抽动一下的。

  她弟见薛团长来,怒火又冲天冒将起来,说:“你们要是不把害我姐的坏人查出来,我就点火把你团长办公室烧了。不信咱走着瞧。”

  薛团长没有说话,只是像犯了罪的人一样,自我低头罚站在那里。

  忆秦娥她娘倒是制止了儿子一句:“悄着。团长来了,那就肯定是要替你姐做主了。别再在这里火上浇油。”说完,还把易存根叫出房去,把门掩上了。

  秦八娃坐在床边的凳子上,不紧不慢地说:“秦娥,我知道这时劝啥也没用。还别说你是个女的,是公众人物,是秦腔明星。就是我这个乡下打豆腐、写唱本的糟老头儿,被人这样铺天盖地地辱骂着、诽谤着,也是受不了的。搞不好也会发疯上吊的。何况你。可话又说回来,人家不拿你开刀,不拿你出气,不拿你娱乐,拿谁玩能有这个效果呢?你首先得想开,你获得了那么大的声名,也是应该有些驳杂的。何况这次从艺四十年演出策划,也的确有漏洞、有空子可让人去钻。当然,这都不怪你。大家说你傻,你还不喜欢听。其实你就是傻。正因为傻,你才成就了这大的事业;也因为傻,你才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塌糊涂,有时甚至是狼狈不堪。可你对秦腔事业的贡献,是谁也抹杀不了。你所达到的艺术高度,也是人人心里都再明白清楚不过的事。但不是任何一个优秀的人,都会被所有人承认的。有人不仅不愿承认,而且还会正话邪说,黑白颠倒。问题出在,这些戏迷非把你怎么能行都要喊出来,把你的了不得都要张扬出去,祸根不就种下了吗?为啥我老要叫你看老子、看庄子?就是觉得一个成了事的人,不看这个是不行的。先人太伟大了,把什么事情都参透了。我们只需要明白他们的话,就能规避好多苦难。其实也没啥,说你是娼妇,你就是娼妇了?连我这样丑陋的男人,都以‘秦某’的名义给你安上了,天底下又会有多少人相信呢?我承认,我是爱你忆秦娥的,但不是他们所说的那种爱。你是我的精神恋人,秦腔恋人,艺术恋人。而在生活中,我把你敬重得连坐得近一点,也是觉得对你有些猥亵、玷污、大不敬的。说你是秦腔界的败类、小丑,你就真是败类、小丑了?有哪个败类为秦腔赢得了这么多国际国内的真认可?有哪个败类,到了五十岁的年纪,还成天扎着大靠,在功场一练就是一整天?有哪个败类,拒绝一切社交活动,连圈在家里也是要把身板支撑在地上,记词记戏默唱腔的?有哪个败类为秦腔抢救了这么多失传的‘老古董’?四十多台戏的主角呀,已经够辉煌了!可你还有计划,还想赶退休前,排够五十本戏。还在找本子,还在访老艺人,还在拼命朝前奔着。如果秦腔界多有几个你这样的‘败类’,恐怕早就不需要喊振兴的口号了。秦娥,你是因为太优秀,而遭人嫉恨、围猎、恶搞的。你太优秀,就遮了别人的云彩,挡了别人的光亮。人性之恶,恨你不死的心思都有,何况是口诛笔伐。这还是给你留着一条命的弄法呢。何必去想,又何必去与还搞不明白的敌人计较呢?如果你因此而痛苦、战栗,甚至消沉、退却,那岂不是正中人家的下怀了?听我一句劝,天地自有公道。黑的说不白,白的说不黑。即使把白的说黑了,你对秦腔的贡献也已写进观众心底了。相信乔所长他们会为你查源头、鸣不平的。我知道你很痛苦,很难过,但你别无选择。你还得好好唱戏。只有好好唱,唱得比过去更好,更精彩,才有可能让这场危机化解过去。要不然,会有更多不理性的声音,把你放到‘绞肉机’里,彻底绞杀掉的。记住:能享受多大的赞美,就要能经受多大的诋毁。同样,能经受住多大的诋毁,你也就能享受多大的赞美。你要风里能来得;雨里能去得;眼里能揉沙子;心上能插刀子。才能把事干大、干成器了。哭一哭就得了,晚上还得登台唱戏。秦娥,这就是我来找你要说的话,听不听都在你了。”

  忆秦娥突然拉过被子,捂住头,号啕大哭起来。

  薛桂生悄悄给秦八娃竖了个大拇指。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薛桂生轻轻问忆秦娥:“秦娥,你看今晚这戏……要实在撑不住了,也可以停一晚上。团上可以对外出一个说明,说电路突然出现故障,需要检修。”

  忆秦娥没有回话。

  但秦八娃说:“我不主张这样做,秦娥今晚必须唱。哪怕明晚后晚‘故障’了都行,今晚剧场实在不宜‘检修’。”

  忆秦娥还是没有回话,但她也没有表示反对。

  下午五点化妆时,连不化妆的,都提前来看忆秦娥今晚到底演不演了。薛桂生更是早早就到舞台上,以检查舞台装置的名义,在前后台转了一个多小时了。有人看见他的兰花指,今天一直都是蔫着的。偶尔翘起来,也不大像兰花了。倒像是没有修剪的龙爪槐。

  可五点刚过几分,忆秦娥就来化妆室了。她眼睛明显是虚肿着。大多数人都远远地看着她,只是传递出一种同情和支持的表情罢了。唯有楚嘉禾,端直走到忆秦娥跟前,还愤怒异常地说:“太黑了,真是太黑了。怎么能这样有的说上,没有的捏上呢。网络真是太可怕了,鬼在哪里,人还捏不住呢。”周玉枝给忆秦娥递了一条热毛巾说:“是鬼都能捏住。阳间捏不住,到了阴间也是能捏住的。”楚嘉禾就再没话了。

  这天晚上,连平常不帮忆秦娥的人,都在她换服装、抢场、赶场时,帮助起她来。甚至让她还感到了一种少有的集体温暖。

  戏迷仍是百般捧场、鼓掌。可就在戏快结束时,一个舞台灯光暗转中,不知谁给舞台正中扔上一只破鞋来。当灯光升亮,樊梨花(忆秦娥扮)扎着大靠出场后,那只破鞋就成了观众议论的焦点。在观众池子的后区,甚至有人鼓起倒掌来。是樊梨花的“马童”,一串漂亮的跟头翻过后,一脚将破鞋踢到后台,剧场秩序才慢慢舒缓平稳下来。

  这天晚上,乔所长也在下面看戏。他就怕出点什么事。可在舞台灯光转暗的当口,谁撂上去一只破鞋,弄得他到底还是无法把这“黑案”侦破。只能给忆秦娥内心刻下更深的伤痕了。网上无尽的帖子,通过有关部门删了不少。但微信圈子的转发,谁也无法止住。那些像雪片一样,一封封飞向诸多“名人”的“黑信”,查来查去,也在周转环节,失去了有价值的追查线索。忆秦娥这次被黑,是真的黑得有些无法擦白了。

  但忆秦娥在坚持着,她在努力坚持把戏朝完地演。

  可“演出季”刚进行到一半时候,她还是栽倒在舞台上了。

  那一晚演的恰恰是《游西湖》。她吹完火,杀死了贾似道,就感觉自己也是要死在舞台上了。

  一刹那间,她甚至突然想到了师父苟存忠。苟老师也是为演《鬼怨》《杀生》,活活累死在北山舞台上的。

  她强撑了几下,眼角睄着大幕是合上了,才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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