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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


  §十二

  米兰先是一阵兴奋,这个苦孩子,竟然在西京活得有了谱了。

  场子骚动了半天,所有眼睛都迎向了楼梯口。

  只见一个追光灯,调试得如圆月一般,在楼梯口反反复复地摇来晃去。又过了好一阵儿,才见一个引路人,在前边做侧身偏头状,把一只胳膊伸得很长地开着道。紧接着,追光定位了。

  一颗笑吟吟的头颅出现在了追光里。

  只听喇叭里喊:

  “秦腔小皇后忆秦娥忆老师到——!”

  全场顿时就掌声四起了。

  米兰一眼认出了这个孩子,已完全是大人模样了,并且出脱得如此端庄大方!

  她的眼泪唰的一下下来了。

  孩子其实是一副不事张扬,不枝不蔓的谦和、内敛相。除了茶社人为制造的“小皇后”出场效应外,几乎从她身上还看不到一点所谓的“大牌范儿”。

  张光荣不停地问她:“娃变了没?娃长变了没?厉害了吧?”

  米兰只是颔了颔首。她在努力回想着孩子当初的模样。

  张光荣接着说:“前边胡彩香她们都是热场子、垫碗子的。秦娥一来,这就算‘正菜’端上来了。秦娥一晚上要跑好几个场子,都是争不到手的红火角儿。谁争到,谁家茶社这一晚准发财。”

  米兰这阵儿倒是想坐下来,好好看看昔日那个可怜的烧火丫头,是怎么炼成在西京一出场,就要掌声四起的名角儿了。

  五彩缤纷的灯光,终于在忆秦娥到来后,突然停止了让人眩晕的频闪。那只迎接她的追光灯,再次把她众星捧月一般,捧在了台中央。米兰有些震惊,这孩子竟然出脱成这般靓丽的人物了。大形一看,简直有奥黛丽·赫本的翻版感。她个头高挑,面容素雅,眼睛深邃清纯。关键是那种落落大方的自然美中,还透射出一种包容与接纳来。这是米兰这次回来,很少看到的西京表情。大多看到的,都是一种暴发户的颐指气使与满目鄙夷相。尤其让她眼前一热的是,这孩子朝那儿一站,面对不停歇的掌声,在一口洁白牙齿笑到露出了那颗虎牙时,还是那么习惯性地抬起手,用手背把嘴唇一挡。那种羞涩、质朴、单纯、谦逊的东方美,一下让她参与到了掌声的和鸣中。

  “感谢大家的等待,感谢大家的掌声!今晚我还是先唱《鬼怨》吧,喜剧留在后边。谢谢大家!”然后她是一个长揖,开始了“苦哇——”的幽幽鬼怨:

  怨气腾腾三千丈,
  屈死的冤魂怒满腔。
  可怜我青春把命丧,
  咬牙切齿恨平章。
  ……
  仰面我把苍天望,
  为何人间苦断肠。
  ……
  一缕幽魂无依傍,
  星月惨淡风露凉。
  ……

  一板二十六句的大唱段,让米兰酣畅淋漓地过足了秦腔瘾。她自始至终在抹着感动的眼泪,也回忆着这孩子,在宁州剧团学戏与烧火做饭的过程。不知是些什么样五味杂陈的泪水,一直相互搅和着,让她眼泪涌流出来,一次次擦拭,擦拭完,又牵连不断线地涌流出来。

  她心中,甚至在一刹那间,还突然焕发起了唱戏的欲望:能把戏唱得这样美妙、精到,该有多好哇!还有比这更快意、美好、满足的人生吗?可很快,她就从那种向往中退了出来。

  她听见,报账人清晰地报出了搭红的条数:

  一号桌刘总二十条;
  二号桌殷总二十条;
  三号桌朱总三十条;
  四号桌牛总二十条;
  五号桌左总四十条;
  六号桌郭总二十条;
  七号桌乌总一百条……

  张光荣悄悄对着她的耳朵说:“这才刚开始。秦娥是钢嗓子,一晚上,能唱七八段戏呢。只要她出场,搭红咋都是千条往上。有时能好几千条呢。那就是好几万块呀!茶社只抽她百分之四十的‘头子钱’,对秦娥是少抽了百分之十的。别人得一半对一半抽呢。不过秦娥拿了钱,也不是干的。她还得给乐队和‘垫场子’的分。秦娥手大方,尤其是对宁州来的老乡,也几乎是一半对一半地开呢。要不然,大家早混不下去了。你往下看,好戏还在后头呢。”

  果然,在后边的演唱中,“搭红”一步步升着级。其中几个老板还较起劲来:你搭二百条,我就搭三百;你搭三百,我就搭五百。米兰眼睁睁看着忆秦娥的八板戏,得到了五千多条红绸子。要按张光荣的说法,茶社抽走百分之四十,也还有三万多块钱的收入呢。

  她问张光荣:“每晚都这样吗?”

  张光荣说:“也不一定。有时老板来得少,也就没了这阵仗。今天算是好日子,让你给对着了。反正只要秦娥出场,场子一准就热起来了。”

  收入高低且不说,但这种收入的方法,让米兰实在有点不好接受。她是懂得一个戏曲演员成长经历的。尤其是忆秦娥,可以说是受尽了磨难。她的整个少年时期,都是在极其恶劣的环境下成长的。她付出了常人无法想象的代价,能达到今天这样的艺术高度,堪称真正的表演艺术大家了。米兰觉得她的回报,一晚上即就是十万、二十万,也是值得的。但这不是她应该来的地方,她应该到正经舞台上去唱,是有尊严地唱。观众应该是心怀虔敬地来欣赏,而不是嘴里叼着香烟,歪七裂八地坐在对面,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狎玩姿态,去给这样一位尊贵的艺术家施舍。艺术家这种获取劳动报酬的方式,让她感到难堪,也感到难过。

  她没有看到最后就站起来了。她对张光荣说:“光荣哥,一会儿唱完了,我想请大家吃个夜宵。就放到我住的酒店吧。”

  说完,她留下酒店地址,就快速离开了。

  米兰身后传来了忆秦娥演唱的《五更鸟》声:

  一更三点玉兔回了广寒宫,
  忽听得蚊虫儿一声闹喧嗡。
  蚊虫奴的哥,
  蚊虫奴的兄,
  你在窗外学虫叫,
  奴在绣阁仔细听。
  听得奴家好心痛,
  鸳鸯枕上泪淋淋……

  这是眉胡戏。随着节奏的加快,茶社里除了胡三元的鼓板声,还传来了敲击桌子、敲击茶碗、敲击杯盖的声音。

  米兰的脸有些发烧,心也很烦乱,步子就加得更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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