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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忆秦娥刚唱完戏,张光荣就凑上来神秘兮兮地说:“你们猜我看见谁了?” 胡彩香说:“你能看见个鬼。” “还真是撞见鬼了。米兰来了,知道不?我十五六年都没见过了。人还没咋变,就是洋气了。说从美国刚回来,要请你们吃饭呢。” 宁州来的人就吵吵了起来。 忆秦娥自打调到西京,就有去看米兰的想法,可一打听,说去国外了。几次去找,都说没回来。后来又说在美国定居了。她知道,那时米兰跟胡彩香老师之间,就好像有深仇大恨似的,把她和她舅老夹在中间,来回不好做人。胡彩香老师跟她舅的关系,是宁州团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在常人看来,她必然是胡老师的人了。可米兰跟胡老师再闹,都从没把她当外人看。尤其是在她舅坐监狱那阵儿,为了她的事,米老师和胡老师甚至是可以暂时团结起来,共同帮助她的。直到米老师离开那天,都是把她最记挂在心上的。凡能用的东西,都留给了她。也许那时她是团上最可怜的人,一身练功服能穿好几年,是一补再补。米兰老师就把她的好衣服,一多半都留给她了。直到调进省城,这些衣服穿出来,还都是不逊色的。她觉得米老师是个好人。在九岩沟莲花庵念经时,她是给米老师单独诵过经、上过香的。米老师竟然回来了,她自是特别兴奋,几乎有想跳起来的感觉。她直问人在哪里,就想立即见到。 胡彩香老师倒是有些冷淡地说:“人家现在还巴望着见我们,只怕是你强人家要吃饭的吧。” 张光荣就急了,说:“哪个狗日的强人家了?你把我想成叫花子了,再穷,还缺了一顿饭。” 忆秦娥坚持说见,大家也就都跟着,去米兰住的那家酒店了。 米兰早早就在大堂等着了。 他们进去,一阵稀罕得又是搂又是抱的,就有好多双眼睛朝这里盯着。米兰嘘了一声,大家才安静下来,跟着她去了西餐厅。 忆秦娥这些年外出演出,倒是经常出入高级酒店。她舅胡三元也是见过一些大世面的。而胡彩香和张光荣他们,就连走路脚下也是一趔一滑地巴不住。张光荣就开了一句玩笑说:“地咋这滑的,虱子走起来也能劈叉了。”胡彩香还瞪了他一眼。她舅胡三元就偷着抿嘴笑,还悄声嘟哝了一句:“真正的乡巴佬进城。” 他们在一张长长的餐桌上坐了下来。餐厅灯光很暗。白色的长条桌上还燃着蜡烛。 直到这时,忆秦娥才静静地端详起米兰老师来。 张光荣说她变化不大。除了过去素面朝天,从不化妆,现在是化着精致的淡妆外,还真是变化不大呢。在宁州剧团时,米兰和胡彩香老师,是一对姊妹花。也是整个县城的两道风景。她们一上街,一街两行的人,都是要驻足观望的。可现在,米老师与胡老师之间,已是天壤之别了。胡老师已经发福得有些像大妈了。脖子上的肉,在一折一折地相互挤对着。眼角的鱼尾纹、法令纹,也清晰可见。而米老师还保持着她离开宁州时的苗条身材。并且肌肉更加紧结,有力。脸上还看不见一丝皱纹,是一种十分弹性的棱角分明。她们现在都化着妆。而胡老师是接近舞台演出的戏妆,很浓。红、白、黑都很强调。尤其是桃色胭脂,搽得有点妖艳。那两道纹上去的黑眉,又显得过于板正生硬。而米老师的妆,化得淡雅自然。只是把两道天然的眉毛,朝浓里勾了勾;再就是强调了嘴唇的宽阔、生动与性感,依然藏不住当年那份天生丽质。两人坐在一起,让人无法相信,在十几年前,她们曾是一个舞台上,两朵几近平分着秋色的奇葩。 她舅和张光荣他们,还是比较关心着自助餐的内容。她舅甚至还帮着张光荣,在学习拿刀叉的方法,以及取自助餐的步骤、多少,还有吃法。米兰老师把更多的注意力,是放在了忆秦娥身上。她几乎是一直在用很欣赏的目光,细细打量着她。这种目光当初在宁州,忆秦娥也曾见过。但那里面更多的是同情,是怜惜。而今天,是欣赏,是赞叹。当然,也有颇多的惋惜。 米兰说:“秦娥,你能成长到今天,我没想到。听说都是秦腔界‘皇后’级人物了,真不容易。” 忆秦娥急忙用手背挡住嘴说:“那是瞎说呢。就是成长了,也都是靠胡老师、米老师的提携呢。” “会说话了,孩子!”米兰甚至突然也有些忘了她的年龄似的,伸出双手,使劲把她的脸揪了一把,还拍了几下。 “都好吗?”米兰又问起了胡彩香。 胡彩香说:“有啥好不好的,就是混日子。你米兰算是把人活成了,嫁了个好老公,早早就离开宁州,还跑到国外去了。团上人都羡慕得跟啥一样。” “我其实也挺苦的。为学外语,都快神经了,差点没跳楼。出去好多年,也是不习惯。那时老想着回来,想回宁州。在国外,其实啥都得靠自己,亲戚只是把你介绍出去,一切都得从零开始。啥都得学习,到现在我还在进修国际贸易。不学,你在那个社会就立不住。” “你还在上学呀?”张光荣又冒了一句。 米兰点点头说:“美国就是终身学习的社会,比我年龄大得多的人,也都在学习,在不断地更新知识结构和观念。要不然,你就会活得很恐慌。” 大家吃着喝着聊着,到了很晚的时候,米兰还邀请忆秦娥和胡彩香留下,说她们今晚可以聊一夜的。 忆秦娥和胡彩香老师就留下了。 这天晚上,她们真的一夜没睡。米兰开了红酒,三人慢慢品着,几乎是从宁州剧团的建团开始,一直津津有味地说到了大天亮。 米兰住的是一张很大的床,开始她们在沙发上说,后来就挪到床上了。米兰和胡彩香靠在床头,忆秦娥盘成“卧鱼”状,在另一边。她们说笑了,又说哭了;说哭了,又说笑了。也只有在更深夜静的时候,每个人说出的,才都是心底最真实的那些话。对于忆秦娥来讲,有些像档案解密。当时间与当事人都发生了根本变化后,那些秘密,似乎也是可以大胆解开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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