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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单相思苦海无边。吴蔓玲的日子越来越浓,却又越来越寡,这一浓一寡之间的意味,吴蔓玲体会得深了。谁能想得到偏偏在这样的时候又感冒了呢,病得不轻。说起病,王家庄的人们一直有一个固执的看法,只有见到血了那才是大事,一般性的头疼脑热,不要紧,扛几天就扛过去了。吴蔓玲就躺在床上,死扛。满脸都烧得绯红。大中午的,却来了稀客,是志英。这个志英,她嫁人的那一天吴蔓玲可是第一次醉了酒,难受了好几天。吴蔓玲哪里能想到志英会在这样的时候回娘家,下了床,高兴得什么似的。志英胖了,她的刚刚会走路的儿子更胖。两个胖子进了门,无量撒起了狗来疯,比吴蔓玲还要热情。没想到志英的儿子却不怕狗,相互试探了几下,他们就热乎上了。吴蔓玲还是第一次看见志英的儿子,一定要抱过来,让她“好好瞧一瞧”。小家伙说什么也不肯,他“不要”。吴蔓玲骂了一声粗话,亲热得要命。屋子里顿时就有了人气。想想也是,两个早年的闺房密友,又带了孩子,哪里能不亲热。蔓玲就回到了床上,钻进了被窝,拉起志英的手,两个人慢慢地聊开了。越聊越多,一五一十,十五二十,二十五三十,三十五四十。

  一口气聊到了二百,志英这才注意到蔓玲脸色,摸了一把吴蔓玲的额头。志英吃了一惊,说:“姐,怎么烧成这样?”吴蔓玲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志英的“姐”并不是她人,可是自己呢。都已经好多年听不到这样的称呼了。很亲。贴心贴肺的。吴蔓玲抓住了志英的手,摁在了自己的腮帮上,慢慢地蹭,像一只撒娇的小狗了。志英说:“我带你去打针吧?”她的儿子突然在地上说:“不打!”吴蔓玲望着小侄子,笑了,摇了摇头。志英到底是哄孩子哄惯了,说:“乖,听话,我们打针去。”吴蔓玲还是摇头。就这么摇着,眼泪却出来了。这么多年了,人人都拿她当作了铁疙瘩,什么都扛得住。她关心着每一个人,却从来也没有一个人关心过她。自己也是个姑娘家呢。这么一想吴蔓玲委屈了,一把扑在了志英的怀里。志英让了一下,对准吴蔓玲的后脑勺就是轻轻的一巴掌,骂道:“个狗东西,也不看看!”吴蔓玲还没有明白过来,志英斜了一眼自己的腹部,肚子里又有了。吴蔓玲伸出手,撩起志英的衣服,直接把她的巴掌送到了志英的肚皮上去。她在摸。志英浑圆而又光滑的肚皮就在她的巴掌底下了。紧绷绷的,热乎得要命。她多幸福。志英是一个多么幸福的女人哪。什么都有了。吴蔓玲一阵伤怀,自己却是什么都没有的。这么一想吴蔓玲再也撑不住了,把她的脑袋埋进了志英的怀里。志英抚摸着她的头发,明白了,这个能呼风、能唤雨的铁姑娘,她的八字还是少了一撇,看起来还是一个女光棍。志英把吴蔓玲搂紧了,说:“谁都知道你的条件高,姐,你就别太挑了。”这正是吴蔓玲最为伤心的一句话了。也伤人,也委屈。吴蔓玲抬起头,泪汪汪地望着志英,说:“妹子,我没挑。我真的没有挑哇。”志英小声地说:“我不信。满世界都是人,总有你看得上的吧?”话题一到了这里吴蔓玲不说话了,目光也恍惚了。这又是她心中的一个痛。说不出口的。志英捅了吴蔓玲一下子,说:“有的吧?”吴蔓玲看了一眼门外,说:“有倒是有的。”志英挪动了一下屁股,说:“谁呀?”吴蔓玲沉默下来,只是愣神。志英说:“谁呀?告诉我,谁有福气做我的姐夫。”吴蔓玲最终吐出了两个字:“端方。”这一回轮到志英不说话了,好半天,志英还是说了:“我妈说,他和三丫好过的。”吴蔓玲说:“这个我倒不在乎。”志英说:“倒也是。他呢,端方呢,他知道么?你们挑开了没有?”吴蔓玲又摇了摇头。吴蔓玲说:“我得罪他了。他不会原谅我的。我要是不当这个支书——”志英打断了吴蔓玲的话,急切地问:“你怎么会得罪他呢?八竿子也打不着哇。”话说到这里吴蔓玲没法往下说了,这里头牵扯到混世魔王,牵扯到她的噩梦。不要说是对志英,就是对自己的亲妈,吴蔓玲也要守口如瓶的。吴蔓玲一脸的怅然,说:“咱们不说这个了吧。”志英叹了一口气,说:“你呀,总是把什么都闷在心里,还是这样。这怎么行呢?你看上了人家,人家又不知道,这怎么行呢?——我去给端方说去!”吴蔓玲一把拉住了。吴蔓玲说:“听天由命吧。”

  这句话不像是吴蔓玲说的了。志英虽说嫁出去了,可毕竟在王家庄呆过那么多年。吴蔓玲最不喜欢的一句话就是“听天由命”,不论是在会议上,还是在高音喇叭里,吴蔓玲说得最多的恰恰是“人定胜天”。志英把她的双手放在吴蔓玲的大腿上,说:“姐,你忘了你说过的话了?”

  “我说过什么?”

  “你说,人定胜天。”

  “这要看什么事,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

  “什么具体问题具体分析?都是你放屁。你是抹不开面子。你这头母驴子我还不知道,又不肯下腰,又不肯弯后腿。那怎么行?不能什么事都得让人家来求你。这种事不能的。——要说呢,端方真的配不上你。可这要看你呆在哪儿了。你要是愿意从树上爬下来,依我看,端方又配得上了。嗨,这种事呢,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你心里头没他,他就配不上,你心里头有他,他就是我姐夫。”志英到底生过孩子了,是个过来的人了,说起话来和过去就是不一样。说话都没了门牙了。吴蔓玲爱听。吴蔓玲一把捏住了志英的嘴,说:“撕烂了你!”笑闹了一阵,志英又把话题扯回来了。志英认真地说:“姐,你可也不小了,还是找一个‘好’上吧,早早嫁出去。你看看,烧成这样,连个递茶端水的都没有。可怜见的。”

  志英想了想,轻声说:“嫁了人,晚上关了门,灯一熄,好的。”

  吴蔓玲的心口突然就咯噔了一下。嫁了人,晚上“关上门,灯一熄,好的”。这句话诱人了,却又不是挑逗,有了扎扎实实的鼓动性。要是细说起来,从事实上来看,吴蔓玲“关上门,灯一熄”,这种事也算是“有”过了。其实并没有。个中的滋味吴蔓玲既知道,又不知道。它们是两种性质了。是两码事。结了婚,“好”不“好”另说,吴蔓玲想,自己是不会讨厌的吧。吴蔓玲含含糊糊地把话题推回到志英的这边来,有些吞吐,说:“他,对你还好的吧?”

  志英当然知道蔓玲所说的“他”是谁,望了一眼地上的孩子,说:“不好!”

  吴蔓玲到底是外行,哪里能听得懂已婚女人言谈里的奥妙,傻乎乎地说:“他向我保证过的,怎么又不好了?”

  志英说:“个狗日的东西,看上去老实。憨脸刁。不能碰的。你一碰他,他就想要。你说,就一张床,怎么能不磕磕碰碰的?”志英摸着自己的肚子,说:“都这样了,都不肯放过呢。还发疯,到了关键的时候,就让我喊他爹。”

  吴蔓玲不解地问:“怎么能让你喊他爹呢?”

  “他那是疼我。希罕我。我知道的。”

  “这是什么话?你还真的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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