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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第二十三章

  端方找了一根小棍子,一天到晚握在手上。他现在什么都不做,只是盯着黑母猪和它的十六个小猪仔。小茅棚再也不是养猪场的宿舍了,现在,它是一个巨大的猪圈。端方就生活在猪圈里,挺好。因为老骆驼的手,端方一直在负疚。可端方准确地找到了一条补救的路径,那就是精心照顾好他们家的小十六子。老骆驼的受伤和小十六子之间其实没有任何关系,可是,端方认准了一条,既然老骆驼这样宝贝小十六子,只要把小十六子喂大了,他也就对得起老骆驼了。当然,这样做有它的代价,端方必须让十七条猪和他生活在一起。起初的几天还好,可是,慢慢地,气味不再是浓郁,简直就是壮烈了。小猪仔子们到处拉,到处尿,端方勤快起来,手忙脚乱。小小的猪屎可不再是小小猪屎,它简直就是小小的钱包,什么时候掉下来,端方就什么时候把它们拣起来。要不然,你连下脚的地方可都没有了。当然了,话虽然这么说,事实上,茅棚里还是没有下脚的地方。想想看,十六只小猪仔可是十六只小肉球哇,它们不停地动,嬉戏,追逐,都花眼了。出脚的时候你要格外的小心,一不小心小肉球可就成了小肉饼了。端方小心翼翼的,这倒不完全是为了老骆驼,怕碰了猪仔伤了老骆驼的心。主要还是端方自己不忍心,日夜相处了这么长的时间,端方对每一个小家伙都熟悉了,知道了它们的脾性,谁调皮,谁懒惰,谁大胆,谁胆怯,都能认得出来,伤了谁也不好。

  端方的手上为什么总要拿着一根小棍子呢?有它的用处。唯一的用处就是保护小十六子。端方不允许别的猪仔们碰它,甚至,连它的妈妈都不允许。端方就担心它受了欺负。到了吃奶的时候,老骆驼说得可没有错,小猪仔们可是要抢奶头的。在这一点上黑母猪没心没肺了,它比不上女人。女人们喂奶端方见多了,她们总要把自己的上衣撩起来,然后,身子靠过去,再然后,把她们的奶头准确无误地送到孩子们的嘴里。你再看看黑母猪吧,它什么也不管,身子一侧,躺下了,拉倒了。你们就吃吧。别的呢,它不管了。两排奶子反正都在那儿,也飞不掉,你们就抢去吧。谁抢到了归谁。抢不到?抢不到活该。端方不能答应黑母猪的其实正是这一点。小十六子那么瘦,那么小,哪里抢得过它们。你这个做母亲的怎么能不偏心一点呢?你没事一样,一边哼唧,还一边咂嘴。有你这么做母亲的么?你不偏心端方就替你偏心。端方有端方的办法。到了吃奶的时候,端方把所有的小猪仔都轰开了,圈了起来。这一来好了,两排奶头就全是小十六子包场了。小十六子欢天喜地的,摇头晃脑,样子都有点像混世魔王吹口琴了。等小十六子吃饱了,喝足了,再叼着母亲的奶头玩上一番,端方把小十六子抱开,这才给别的十五个孩子开饭。谁不听?不听就用手上的小棍子打。端方一定要替老骆驼把小十六子养得棒棒的。端方都想好了,等小十六子长大了,一定要让它享尽荣华与富贵。就让它做种猪,一天一个新娘。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老骆驼手上的那番疼,才能对得起老骆驼手上的那块疤。

  自从有了小十六子,端方的心都在它的身上了,对自己,反而淡寡了。没有能去当兵,那就不当了吧。也死不了人的。端方不伤心了,相反,在小十六子的身上找到了乐趣。人哪,就是这样,心死了,倒就快乐了。整天和小猪仔子们玩玩,不也蛮好的。老骆驼不就是这样过了几十年了么。端方不允许自己想任何事情,日子是用来过的,又不是用来想的。别想它,日子自己就过去了。

  在王家庄的另一头,在大队部,吴蔓玲却不太好了。可以说一天比一天糟糕。她开始后悔把混世魔王放走。如果不放走他的话,走的就一定是端方,她和端方说不定都“好”过了。现在呢,成全了混世魔王,她和端方呢,别说是“好”,就连一般性的交往都成了问题。吴蔓玲痛心其实正是在这里。这件事太窝囊了。但吴蔓玲最痛心的还不是这个地方。吴蔓玲最痛心的是,经过这一番的折腾,吴蔓玲意外地发现,她真的爱上端方了。吴蔓玲到底年轻,她哪里能懂得这样的一个常识——男女之间是经不起折腾的。一折腾肯定坏。男人和女人说到底都不是人,是面疙瘩。越是年轻水分就越是充足,不能揉。一揉就并起来了,特别容易纠缠。再往外撕,那就难了。也撕不干净。爱这个东西它一点也不讲道理,就说吴蔓玲吧,最真实的情形其实只是她的歉疚,觉得自己欠了端方。歉疚过来,歉疚过去,端方的身影就挥之不去了。一旦挥之不去,它就要从脑海往下沉,最终降落到心海。到了心海,你就完了。这些日子吴蔓玲的脑海里一直盘旋着端方送别混世魔王的情景。他抽烟的样子,他克制的样子,他故作镇定的样子,当然,还有他拿起吴蔓玲的胳膊,慢慢地放下来的样子。这些动作是倔强的,却又是柔软的,是冰冷的,却又有他内在的分寸。端方这样的男将就是这样,越是落魄,越是无能为力,越是有他的魅力。吴蔓玲一点一点陷入了进去,叫天天不应。

  日子都过去了这么久了,吴蔓玲一直盼望着端方来和自己吵。吴蔓玲真的盼望的,这么一来吴蔓玲起码还有一个解释的机会,同时也就有一个承诺的机会。他们的关系就有了余地。端方就是不来。吴蔓玲也知道的,端方不会来的。这是端方可恶的地方,可恨的地方,也是端方令人着迷的地方。既然他不来,那还是自己去找他吧。可吴蔓玲也不太敢。万一谈不好,再捞回来就不容易了。吴蔓玲一点办法都没有。要是现在能有一个媒婆就好了,帮他们撮合一下,吴蔓玲扭捏几下,最终一定会答应的。可是,最好的日子早就被自己耽搁了,谁还有这个胆子给支部书记做媒呢,不会有的。人的一生真是被安顿好了的,哪一步都耽搁不起,真的耽搁了,这里头的冷暖就只有你自己知道了。吴蔓玲整天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头,好像是在等待什么,其实什么也没有等,但骨子里头还是在等。

  端方的行踪吴蔓玲大致上是知道了,大白天一般都在养猪场。到了晚上,和一帮小兄弟们在村子里混混,也不做什么。他的日子基本上就是这样打发了。就算吴蔓玲打定了主意去找他,他这样的行踪也是麻烦。一到了晚上他的身边就窝了一群人,见不到他的。看他呼风唤雨的派头,他倒成了村支书了。吴蔓玲不是没有想过办法,比方说,把扫盲夜校办起来,再比方说,把文娱宣传队组织起来,这一来就可以把端方叫过来,让端方帮帮忙了。可一想到端方胡子拉碴的,他是万念俱灰的样子,看起来是不会答应的。端方不来,那不就白办了,还折腾它什么?还是拉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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