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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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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英的脸红了。自己却笑了。志英老老实实地说:“我喊的。我也是疼他的。” “是的吗?”吴蔓玲说。已经明白了八九分了。一明白过来反倒更不明白了。“那种事”到底是怎样的呢?怎么会这样的呢?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怎么都让志英“这样”了呢?吴蔓玲一摸黑了。志英给她打开了一扇小小的窗子,看起来生活不只在屋子的外头,它藏在屋子的里头呢。它自有它的奥秘。它自有它看不见的神采。还有它的乐趣。招人的。好叫人心旌荡漾的。吴蔓玲说:“是的吗?” 志英说:“姐,别看你读的书比我多,见的世面比我广,这件事你要听我的。把架子放下来,去给端方说。端方又不傻,他哪里能不知道你的好?只怕是高攀不上呢。什么得罪不得罪的,只要好上了,男人没有那么小的心眼。听我的,没错的。” 吴蔓玲突然拉着志英的手,说:“志英,你喊我妈吧。” 志英愣了一下,明白了。突然就是一阵大笑。笑得肩膀直抖,腰也弯了,眼泪都溢出来了。志英说:“姐,我当你是个明白人,你是个大傻×呢。” 吴蔓玲跟着笑了,说:“你才是个大傻×!” 某种意义上说,吴蔓玲的决心是志英替她下的。她决定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有多么地一往无前。她到底还是来到了养猪场,当然,是装着路过的样子。还没有进屋,一股子猪骚就把吴蔓玲堵在了门口。端方拿着一根小竹棍,他的头发很乱,胡子很长,邋遢得厉害。他正在和小猪仔们玩呢,似乎是在给小猪仔们军训,叫它们“立正”,“稍息”,“向前看齐”。小猪仔们并不理他,可端方依然是兴兴头头的。吴蔓玲就站在门外,看着他。看了一眼,掉过头,附带把头发捋向了耳后。端方到底还是看见吴支书了,他放下了手里的小棍子,出门,站在了吴蔓玲的面前。吴蔓玲的嘴里其实有一句话的,要是换了平时,吴蔓玲就说了:“端方,把胡子刮刮吧。”可吴蔓玲就是禁不住,要抖。这个毛病坏了。所以吴蔓玲就不能开口。还是端方说话了,端方蛮礼貌的,也是善解人意的样子。端方说:“吴支书,你想说什么,我其实都知道。我已经不恨你了。这里太冷,你还是回去吧。”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端方又笑。这个人的笑坏了,太坏了。想用手摸一摸,却更想抽他一巴掌。他笑得那样地明白,那样地傻,那样地自信,那样地谦和。吊儿郎当了。满不在乎的。就让你觉得欠了他。端方说:“吴支书,回吧,这里太冷了。”客气了。吴蔓玲突然就想起混世魔王了。混世魔王做出了那样伤天害理的事,可终究给了吴蔓玲一次机会。可见端方连混世魔王都不如。这个人坏,太坏。他的心是铁打的。吴蔓玲的抖动已经传染到嘴唇了,她再也顾不得自己是王家庄的支部书记了,急了,一下子乱了方寸。“端方!”吴蔓玲说,“我知道你的心,你怎么就不知道我的心!” 因为是脱口而出,吴蔓玲的这句话其实把所有的底牌都亮出来了。话说到这里谈话的局势就已经结束了。谈话往往就是这样,一开头就达到了顶峰,往往意味着一开头就摔进了低谷。吴蔓玲的话把自己吓住了,同样把端方吓住了。两个人都不敢再说什么。端方不相信吴蔓玲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听懂了,似乎又没懂,想再听一遍,但归根结底还是听懂了。只是不相信。端方说:“你还是回去吧。”端方说:“这里的确太冷了。” 端方还是那样乱糟糟的,但是,胡子刮了,下巴干净了。男人这个东西就是奇怪,有时候,下巴就是他的全部。下巴干净了,人就被提升了一个档次,整个人都一起干净了。干净起来的端方坐在自己的床上,不停地抚摸自己的下巴。身边并没有人,可他局促得厉害。关键是找不到自信。吴蔓玲是谁?中国共产党王家庄支部的书记。他端方是谁?一个养猪的,一个身体合格却不能当兵的小混混。端方躺下了,心里头想,吴蔓玲好是好,但是,这是一个能娶回家的女人么?不娶,可惜了。娶了,往后还有日子过么?那可要实行无产阶级专政的。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一档子事来的呢?太突然了。端方从来也没有动过这般的心思。这不是癞蛤蟆吃天鹅肉么?端方不是越想越高兴,而是相反,越想越害怕,说如临大敌都不过分,不停地摸下巴。 端方做了一个梦。这个梦幸福了,恐惧了。他梦见了自己的婚礼,吴蔓玲到底把自己娶回去了。婚礼的场面是巨大的,整个王家庄都出动了。高音喇叭里头不停地播放革命歌曲,锣鼓敲打了起来,鞭炮声响彻了云霄。佩全、大路、国乐和红旗来到了养猪场,佩全不由分说,把红盖头放在了端方的头上。端方一把揪起佩全的领口,说:“这是干什么?拿掉。”佩全却不敢。佩全说:“不能啊,吴支书关照过了,她要给你披上红盖头呢。”端方想了想,只好同意了。红旗这时候说:“端方,往后你要多关心我们,说不定明年我还能去当兵呢。”端方惭愧得无地自容。沈翠珍却在一边插话了,说:“放心吧红旗,有吴蔓玲给端方撑腰,包在我们身上了。”端方害羞得直想在地上钻进去。没想到一转眼红旗就穿上军装了。红旗说:“全体起立,送端方!”大伙儿都站起来了,端方也站起来了。端方头顶红盖头,低着脑袋,往大队部的那边去。端方突然发现自己是赤着脚的,每一步都要在大地上留下一个脚印。回头一看,脚印像一朵又一朵的梅花,原来是猪脚印。端方急了,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佩全也不搭理他,用绳子把他的胳膊捆起来了,这一下端方就动不了手了。端方就这样被牵到了大队部。大队部坐满了人,所有的社员同志们都坐在台下,他们神情肃穆,穿的都是草绿色的军装。在端方被牵上主席台的时候,全体起立,奏响了《国歌》。主席台上只有吴蔓玲一个人,她昂首挺胸,站立在麦克风的后面。她的身边还有一张椅子,看起来是端方的了。吴蔓玲倒没有穿军服,是土黄色的中山装,四个口袋,领口能看见雪白的衬衫。节奏昂扬的《国歌》声刚刚结束,吴蔓玲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全体社员“哗啦”一声,都坐下了。大队部鸦雀无声,端方被人摁在了吴蔓玲的旁边,椅子上还放着一只枕头呢。吴蔓玲咳嗽了一声,扶住麦克风,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角度,说:“今天,我和端方同志就结婚了。大伙儿同意不同意?同意的,请鼓掌通过!”大队部里回荡起麦克风雄浑的回声,台下响起了热烈的、经久不息的掌声。吴蔓玲说:“通过。谢谢大家。”吴蔓玲就把端方头顶上的红盖头掀起来了。端方害羞极了,他再也没有想到婚礼居然是这样的,想逃跑,红旗、国乐却把他的道路挡住了。端方暴怒,大声说:“红旗,你这是干什么?”红旗说:“端方哥,对不起了,我听吴支书的。”吴蔓玲看了端方一眼,对着麦克风说:“既然是结婚,就要生孩子,我的意见是生男孩,同意的请鼓掌通过!”台下再一次响起了热烈的、经久不息的、暴风雨般的掌声。端方忍无可忍,跳起来了。他跳到了台下,踩着一大堆的脑袋,拚了命地逃。台下的脑袋有极好的弹性,他们的脖子就好像是弹簧做的。每踩上一颗端方就蹦得老高。端方借助于脖子的弹性,越跳越高,两条胳膊一划,飞起来了。他的胳膊是双翅,是双桨,他既像是在天空飞,又像是在水中游。他先是变成了喜鹊,后来又变成了兔子,中途还变成了一回螳螂,最终,他变成了一条黄鳝。他的身体柔软了,光滑了,表面上布满了黏稠的分泌液。这一来好了,安全多了,别人抓不住他的。但是,有一点却非常的糟糕,不管端方变成了什么,他总是被别人认出来。兴隆就把他认出来了。兴隆把他赶出了合作医疗,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让他找混世魔王去!这不是废话么,端方怎么知道混世魔王在哪里呢?端方只能躲到顾先生的那边去。顾先生倒没有含糊,他说,唯物主义不反对结婚,彻底的唯物主义认为,结婚是人类的再生产的有效的形式,既然端方的精液是千千万万的中华儿女,端方就没有理由隐瞒这个事实,端方应当全部地、无私地实施精液的公有制,把自己的精液全部奉献给大队,也就是吴蔓玲。让吴蔓玲来保管端方的精液,他放心。端方只能再逃。相对来说,孔素贞却要客气一点,她非常遗憾地告诉端方,她已经不能阿弥陀佛了,别了,阿弥陀佛主义!别了,端方!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端方无处藏身,在紧急之中,他纵身一跃,跳进了河里。他躲在了水草的中间。但是,高音喇叭还在响。高音喇叭就是在水下也是听得清清楚楚的。高音喇叭里传来了吴蔓玲的声音,吴蔓玲说:“端方,你跑不了的。不管你是在天上,地上,水里,你都跑不了。全体社员们请注意,全体社员们请注意,请你们带上弹弓、大锹、铁锨、渔叉、渔网,迅速占领每一道路口、河口,立即将端方捉拿归来,立即将端方捉拿归来!”最终发现端方的还是佩全。他认出了端方这一条黄鳝。端方庆幸了,他变成黄鳝是多么的正确!佩全抓不住他。端方的身子一收,马上就从佩全的手指缝里逃脱了。然而,佩全这一次没有给端方留下半点的情面,他拿来了一张大渔网。就在端方的头顶上,渔网“呼啦”一下,撒开了,罩住了端方。渔网被收上来了,端方水淋淋的,和王八、泥鳅、水婆子、河蚌、青蛙、蛇搅和在了一起。端方怕极了,一条蛇已经把它的身子和端方纠缠在一起了。端方最后被佩全一扔,丢在了吴蔓玲的婚床上。因为身上缠着渔网,这一下端方逃不了了。吴蔓玲的手上拿了一只老虎钳。她用老虎钳夹住端方的尾巴,不高兴地说:“端方,好好的你跑什么呀?”高音喇叭再一次响起了革命歌曲的声音,锣鼓喧天,鞭炮轰鸣。端方一吓,醒了,浑身都是汗。天已经大亮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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