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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车队又呜呜哇哇往前开了。多吉突然想到,这样忍下去,也许到真正枪毙他们的时候,子弹穿进头颅的那一瞬间,意识一松,肯定要尿在裤子里。这样,在他身后,人们仍然会说他是一个胆小鬼,这消息肯定还会传回机村,那么,他这一世的骄傲就彻底毁掉了。

  所以,他一路都在说我要尿尿,我要尿尿。尿得干干净净的,就可以体面地上路了。开始他低声恳求,后来,他便愤怒地大声吼叫了。车队停下来。一大团布塞进了他的嘴里。他就拼命挣扎,用头去撞人,撞车。结果,他被人一脚从车上踹了下去:“你尿吧!”

  但他的双手被紧缚在背上,他无法把袍子撩起来.也无法把裤子解开。

  “怎么,难道要老子替你把鸡巴掏出来?”

  他嘴里呜呜有声,拼命点头。这么一折腾,他真是有些憋不住了。

  那些人也被这漫长的,无人围观的游行弄得有些疲惫了,正好拿他醒醒神。他被揪着领口推到公路边的悬崖上,下面二三十米深的地方,是流畅自如的河水,翻腾着雪白的浪花。一个人把他往前猛一推,他一下双脚悬空,惊叫出声。那些人又把他拉了回来。

  惊魂甫定的他,听到那些人说:“这下尿出来了!”然后是轰然一阵大笑,盖过了河水的咆哮。

  多吉脑子里也是轰然一声,暖乎乎的尿正在裤子里流淌,而且,他止不住那带着快感的恣意流淌。

  他怒吼一声,嘴里的布团都给喷吐出来了。这巨兽一般的咆哮把那些人都惊呆了。然后,多吉回头看了那些人一眼,纵身一跃,身体便在河风中飞起来,他感到沉重的肉身变得轻盈了,那浪花飞溅的河水带着久违的清新之气扑面而来。

  等那些人明白过来,多吉已经纵身跳下了悬崖,消失在河水中了。他们一齐对着河水开枪,密集的枪声过后,河水依然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翻涌着雪白的浪花。

  多吉在河里消失了。

  有人抬手看了看表,时间是上午十点半。

  这也是机村大火燃起来的第一天。

  5

  这一天,还发生了一件奇怪的,让索波和央金这批年轻人非常气愤的事情。

  大队长格桑旺堆病了。他发病时正是做饭前祷告的时候。

  饭前祷告是一种很古老的习惯。

  因此祷告也是一个很古老的词,只是在这个新时代里,这个古老的词里装上了全新的意思。

  这时祷告的意思,已经不是感谢上天与佛祖的庇佑了。本来,村里每一家火塘上首,都有一个神龛,里面通常供有一尊佛像,一两本写着日常祈祷词的经书,有时还会摆着些需要神力加持的草药。当然,那都是好些年前的事情了。这些神龛都空了好年。但人们过了太久有神灵的日子,上头发动大家破除封建迷信时,很多人只是搬掉了龛里的菩萨,但龛还留在那里。这就像什么力量把你心里的东西拿掉了,并不能把装过这些东西的心也拿掉一样。人们看着这龛就像看着自己空落落的心一样,所以,总是盼着有什么东西来把这空着的地方填上。

  人们这一等,就是好些年。

  “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空了许多的神龛便有了新的内容与形式。

  神龛两边是写在红纸上的祝颂词。左边:伟大领袖万寿无疆;右边:林副统帅身体健康。中间,是一尊石膏塑成的毛主席像。上面还抽人去公社集训,学回来一套新的祈祷仪式。

  仪式开始时,家庭成员分列在火塘两边,手里摇晃着毛主席的小红书。程序第一项,唱歌:“敬爱的毛主席,敬爱的毛主席,你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等等,等等。

  程序第二项,诵读小红书,机村人大多不识字,但年轻人记性好,便把背得的段子领着全家人念:“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老年人不会汉话,只好舌头僵硬呜噜呜噜跟着念:“革、命,不是……吃饭!”

  或者:“革命……是……请客……”

  程序第三项,齐诵神龛对联上的话,还是年轻人领:“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

  摇动小红书,合:“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领:“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

  摇动小红书,合:“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最后,小红书放回神龛上,喝稀汤的嘘嘘声,筷子叩啄碗边的叮叮声便响成一片。

  大队长格桑旺堆就在这时犯病了。先是面孔扭曲,接着手、脚抽搐,然后,他蜷曲着身子倒在地上,翻着白眼,牙齿听嘚嘚作响。

  在机村人的经验中,这是典型的中邪的症状。赤脚医生玉珍给他吃了两颗白色的药片,但他还是抽搐不已。玉珍又给他吃了一颗黄色的药片,还是没有效果。新方法没有效果,就只能允许老方法出场了。这就像没有新办法解决牧场荒芜的问题,只好让巫师出来呼神唤风,用老办法烧荒。

  老办法其实也是改良主义的。

  格桑旺堆被扶坐起来,小红书当经书放上头顶,柏树枝的熏烟中,又投入了没药、藏红花和醒脑的鼻烟末,然后,从红经书上撕下带字的一页,烧成灰调了酒,灌进了病人的嘴巴。格桑旺堆猛烈地打了几个喷嚏,身体慢慢松弛下来,停止了抽搐。

  这是暂时的缓解之计,根本之道还是要送到公社卫生院去打针吃药。马牵来了,但筋疲力尽的大队长根本坐不稳当。月光凉沁沁地从天上流泻下来。格桑旺堆软软地像一只空口袋一样,从马背上倒下来。

  清浅溪水一样的月光泻了满地,他就躺在这凉沁沁的月光里,嘴里呜噜呜噜地,一半是呻吟,一半是哭诉:“哎哟,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格桑旺堆是一个好人,也是一个软弱的人。他是一个好人,所以机村人才拥护他当机村的领头人。他是一个软弱的人,所以,一点点病痛会让他装出十分的痛苦模样,更不要说现在本已病到八九分的时候了。只要有力气,他就会一点都不惜力地大声呻吟,把自己的痛苦告知世人。眼下,大家倒真担心他这么叫唤会用尽了对付病痛的力气。于是,他的妻子俯下身子,亲吻他的手,他的女儿也俯下她的身子,亲吻他的额头。这个人很不男子汉的地方就是痛苦的时候需要这样的安抚。

  他终于安静下来了,脸色苍白,眼神无助而绝望。

  他用耳语般的声音说“痛”。

  他说痛不是感觉,而像是说一个名字:“痛,它在走,这里,这里,这里,这里。”他的手指着自己一个又一个关节,一会儿脚踝,一会儿是脖子,再一下,又到了手腕。好像那痛是一只活蹦乱跳的精灵。

  猛一下,他握住了自己左手的一根手指:“这里!”

  然后,如释重负地长吐一口气:“我捉住它了!”

  有人忍俊不禁,低低地笑出声来。

  人们把他扶上了担架,抬起来,往河口敞开的方向——公社所在地去了。

  送行的人们走到村口,还看到他抬起身子,向着村民们挥了挥手。

  担架慢慢走远,消失在远处雾气一样迷茫的月光中了。这时,人们又注意到了几乎已经忘记的那片不祥的连天黑云。现在,那片黑云还停在那里。黑云的上端,被月光镶上了一道银灰的亮边,而在黑云的底部,是一片绯红的光芒。

  传说中说,对于不祥之物,最好的办法就是装作不知道它,看不见它。那片黑云也是一样,这么久没人看它,它就还是下午最后看它时那副样子。现在,这么多人站在村口,抬眼看它了,那片红光便闪闪烁烁,最后抽风一样猛闪一下,人们便真真切切地看到,大片旗帜般招展欢舞的火焰升上了天空,把那团巨大的黑云全部照亮了。

  那片红光使如水月色立即失去了光华,落在脚前,像一层稀薄的灰烬。

  人群里发出一阵惊呼。

  然后,人们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音。不是自己惊呼的回声,而是驴的叫声。是多吉那头离开主人很久的驴。

  它站在村口一堵残墙上,样子不像一头驴,而像是一头孤愤的狼,伸长了脖子,长声叫唤。

  这个夜晚有如不真实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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