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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在这似真似幻的梦境中,那头驴跃下墙头,往河口方向跑去了。不久,驴就赶过了担架。人们在它背后大声呼喊,叫它停下,叫它和同村的人们一起赶路,但它立着双耳,一点也不听这些熟悉的声音亲切而又焦灼的招呼,一溜烟闯入到前面灰蒙蒙的夜色里去了。

  人们都很纳闷,这头驴它这么急慌慌地要到哪里去呢?要知道,眼下这个地方,已经出了机村的边界,机村的大多数人都很少走出过这个边界,更不要说机村的牲畜了。这头驴为什么非要在深更半夜闯到陌生的地界里去呢?这事情,谁都想不明白。

  但现在不是从前,随时都有让人想不明白的事情发生。所以,眼下这件事情虽然有些怪诞离奇,但人们也不会再去深究了。

  但担架上的那个病人却有这样的兴趣:“什么跑过去了?是一头鹿吗?我听起来像鹿在跑。”格桑旺堆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好猎手,拿着猎枪一走进树林,他就成了一个机警敏捷而又勇敢的家伙,与他平时在人群中的表现判若两人。

  “是多吉的驴!”

  “多吉的驴?”

  “是多吉的驴。”

  病人从担架上费力地支起身子,但那驴已经跑到无影无踪了。病人又躺下去,沉默半晌,突然又从担架上坐起身来,说:“肯定是多吉从牢房里放出来了!”

  “不是说他再也回不来了吗?”

  格桑旺堆说:“我们不知道,但这好畜牲知道,它知道主人从牢里出来了!”他还想再说什么。但那阵阵抽搐又袭来了。他痛苦呻吟的时候,嘴里发出羊一样的叫唤。机村人相信,一个好猎手,命债太重,犯病时口中总要叫出那些野物的声音,眼下这羊叫一样的声音,就是獐子的声音,是盘羊的声音,是鹿,是麂,是差不多一切草食的偶蹄类的野物的垂死的声音。一个猎人一旦在病痛中叫出这样的声音,就说明死神已经降临了。

  病人自己也害怕了:“我要死了吗?”

  人们没法回答这样的问题,他们只是把担架停下来,往格桑旺堆嘴里塞上一根木棍,这样,他再抽搐,就不会咬伤自己的舌头了。

  担架再上肩时,行进的速度明显加快了。病人的抽搐一阵接着一阵,突然他大叫一声:“停下!”

  担架再次停下。

  “放下!”

  担架慢慢落在地上。刚才还抽搐不已,仿佛已经踏进死亡门槛的病人哆嗦着站了起来:“我看见多吉了!”

  他的手指向公路的下方。

  格桑旺堆的手指向对岸:“那里!”

  那里是一片草地。草地上除了几丛杂生灌木黑黑的影子什么都没有。草地边缘,是栎树与白桦混生的树林。

  侧耳倾听,那些树木的枝干中间,有细密而隐约的声响,毕竟是春天了,只要吸到一点点水分,感到一点点温暖,这些树木就会拔枝长叶,这些声响正是森林悄然生长的交响。

  多吉不在那里。

  但病人坚持说,他刚才确实看见了,多吉和他的驴,就在那片草地的中间。然后,只有在狩猎时才勇敢坚强的病人自己躺在担架上,像一个娘们一样哭泣起来:“我看见的是鬼魂吗?多吉,我看见的是你的鬼魂吗?我也要死了,你等着我,我们一起去投生,一起找一个好地方投生去吧!”

  “多吉兄弟,我对不起你,机村也对不起你,你却现身让我看见,是告诉我不记恨我是吗?”

  “多吉,我的好兄弟啊!你可要等着我啊!”

  喊完这一句,他就晕过去了。

  这时,东方那片天空中闪闪烁烁的红光又爆发了一次,大片的红焰漫卷着,升上天顶。人们的脸被远处的火光照亮,而地上,仍是失去光泽后仿佛一切都被焚烧,只剩下灰烬般的月色倾洒在万物之上。

  6

  第二天,格桑旺堆才在公社卫生院的病床上醒过来。

  他睁开眼睛,脑子里空空如也。

  只看见头顶上倒挂着的玻璃瓶里的药水,从一根管子里点点滴下,流进了自己的身体。这可是比巫术更不可思议的法子。流进身体的药水清冽而冰凉,他想,是这冰凉让他清醒过来。

  他知道自己再一次活过来了。他让自己发出了声音,这一次,是人的叹息,而不是野物的叫声。

  看护他的人是他的侄子,招到公社来当护林员已经两年多了。他父亲给他的名字是罗吾江村,“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很多汉人开始更改自己的名字,他也把名字改成了汉人的名字:罗卫东。

  罗卫东俯下身子问他:“叔叔你醒了?”

  格桑旺堆笑了:“我没有醒吗?”他还伸了伸不插胶管的那只胳膊,感到突然消失的力量正在回到自己的身体。

  “我是说你肯定是真正清醒了吗?”侄子的表情有些忧心忡忡。

  格桑旺堆想,可怜的侄子为自己操心了:“好侄子,放心吧,我好了。”

  侄子的表情变得庄重严肃了:“听说,你看见多吉了?”

  “我看见了,可他们都说没有看见!你有他的消息吗?”

  “叔叔,领导吩咐了,等你一清醒,他们就要找你问话。”

  “是老魏吗?不问话他也会来看我。”

  侄子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出去了。又走回来,兴奋地说:“我进专案组了!”

  “什么?”

  罗卫东什么也没有说。

  格桑旺堆当然不晓得,老魏已经被打倒了。罗卫东出去搬来两把椅子摆上,然后,两个一脸严肃的公安就进来了。两个人坐下来,一个人打开本子,拧开笔帽,说:“可以了。”

  另一个便架起了二郎腿:“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机村大队的大队……”

  “问你叫什么名字!”

  “格桑旺堆。”国家的工作干部,对他这样的人,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但这两个人却不是这样,想必是他们不晓得自己的身份,“我是机村大队……”

  “这个我们知道!问你什么回答什么!”

  “你生的什么病?”

  “中邪。”

  “胡说,是癫痫!你不是大队长,不是共产党员吗?怎么相信封建迷信?”

  “我……”

  “昨天,你碰到什么事情了吗?”

  “昨天?对了,昨天,肯定有什么地方的森林着火了,机村都能看见火光,还有很大的烟。”

  “还有呢?”

  “还有就是我中……,不对不对,我生你们说的那个病了。”

  “癫痫!还有呢?”

  “还有,还有,没有了。”

  “有!”

  “我不敢说?”

  公安脸上立即显出了捕获到重大成果的喜悦,那个人向他俯下身子,语调也变得亲切柔和:“说吧,没关系,说出来。”

  一直闷闷不语的罗卫东也面露喜色:“你说吧,叔叔。”

  格桑旺堆伸伸脖子,咽下了一大口唾沫:“你们又要批评我,说我信封建迷信。我不该信封建迷信。”

  “说吧,这次不批评。”

  “我看见了一个游魂。”

  “谁的游魂。”

  “巫师多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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