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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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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产党没来以前呢?机村的众生是谁在保护呢?” 央金张口结舌了:“反正不能相信这样的鬼话!” 大家都要再问桑丹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 央金和民兵排长索波这帮年轻人要责问她为什么在光天化日下宣传封建迷信?更多的村民是要责问她,机村人怜悯她收留了她,也不追问她的来历,而她这个巫婆为何要如此诅咒这个安安静静存在了上千年的古老村庄。传说中,机村过去曾干旱寒冷,四山光秃秃的一片荒凉。色嫫措里的水也是一冻到底的巨大冰块。后来,那对金野鸭出现了,把阳光引来,融化了冰,四山才慢慢温暖滋润,森林生长,鸟兽奔走,人群繁衍。现在,她却胆敢说,那对金野鸭把机村抛弃了。 怒火在人们心中不息地鼓涌,但又能把这么一个半疯半傻的女人怎么办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带着悲戚的神情离开了人群。 人们看着她摇摇晃晃的背影。而且,全村的人都听到了她哀哀的哭声,她长声吆吆地哭着说:“走了,走了,真的走了。” 不知道她哭的是自己的儿子还是机村的守护神。胸膛被正义感充满的年轻人想把她追回来,但是,从东边的河口那边,从公路所来的方向,一片不祥的黑云已经升腾起来了。 黑云打着旋,绞动着,翻滚着,摆出一种很凶恶的架势,向天上升腾。但相对于这晴朗的昊吴长空来讲,又不算什么了。 本来,这种柱状的黑云要在夏天才会出现。夏天,这云带着地上茂盛草木间氤氲而出的湿气,上升上升,轰隆隆放着雷声,放出灼目的蛇状电闪,上升上升,最后,被高天上的冷风推倒,轰然一声,山崩一样倒塌下来,把冰雹向着地上的庄稼倾倒下来。 问题是,现在不是夏天,而这个春天,空气中飘浮着如此强烈的干燥尘土的味道,地面上怎么可能升起来这样的云柱呢?人群骚动一阵,慢慢又安静下来了。虽然心里都有着怪怪的感觉,但是,看到那柱黑云只在很遥远的河口那边翻腾,并没有像夏天带来冰雹的黑云,那么迅速地攀升到高高的天空,然后群山倾颓一样一下子崩塌下来,掩住整个晴朗无云的天空。 装满桦木的卡车发出负重的呜呜声开走了,人们回到村子吃完午饭,再懒洋洋地往山坡边修补栅栏的时候,抬头看看,那柱黑云还在那里。黑云的底部,还是气势汹汹地翻卷而上,但到了上面,便被高空中的风轻轻地吹散了。晴朗的天空又是那么广阔无垠,那黑云一被风吹散,就什么都没有了。水汽充盈的时候,天空的蓝很深,很滋润,但在这个春天里,天空蓝得灰扑扑的,就像眼下这蒙尘的日子,就像这蒙尘日子里人们蒙尘的脸。 太阳落山时,深重的暮色从东向西蔓延,那柱黑云便被暮色掩去了,而在西边,落山的太阳点燃了大片薄薄的晚霞。这样稀薄而透亮的晚霞,意味着第二天,又是一个无雨的大晴天。 老人们叹气了,为了地里渴望雨水的庄稼,为了来年大家的肚皮。这种忧虑让人们感到从未见过的那柱黑云包含着某种不祥的东西。望望东边,夜色深重。 夜幕合上的时候,那柱黑云就隐身不见了,就像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一样。 4 多吉再次被提出牢房时,双腿软得几乎都不会走路了。 高音喇叭正播放着激昂的歌曲。这是多吉不会听的歌。对于一个机村人来说,歌曲只有两种,或者欢快幸福,或者诉说忧伤。而这些歌曲里却有股恶狠狠的劲头,好像要把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抹去,只让自己充斥在天地之间。 但这显然又是很难做到的。这不,多吉只是掀了掀鼻翼,就闻到了春天的气息。树木萌发的气息,土地从冰冻中苏醒过来的气息。他想像不出,在那没日没夜的灯光下,他已经呆到春天了。往年的这个时候,他已经回到机村了。 他不沾地气已经很久了。现在,他双腿抖抖索索地站在阳光下,温暖蜂拥而来,地气自下而上,直冲肺腑与脑门,使他阵阵眩晕。好几次,他都差点倒下。但他拼命站稳了,久违的阳光与地气使他渐渐有了站稳双脚的力量。 犯人一个个提出牢房,一个个双手反剪,用绳子紧紧绑了起来。 绑起来的犯人每两个被押上一辆卡车。车厢两边贴上了鲜红的标语,刚写上的大字墨汁淋漓。多吉数了数,一共有八辆卡车。一前一后的两辆汽车上,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军人和臂戴红袖章的年轻人,这些年轻人同样全副武装。装着犯人的卡车上,是戴上了红袖章的警察。每一辆汽车都发动了。发动机轰鸣着,喷射出呛人的气味把来自脚下土地和四周山野的春天气息完全淹没了。 多吉在押着犯人的第二辆车上。 第一辆车上的两个犯人背上,插着长长的木牌。多吉的木牌更宽大,不同的是这木牌是沉沉地挂在胸前,挂牌子的铁丝勒在脖子上,坠着他的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戒备森严的车队沿着顺河而建的街道往县城中心开。他又见到了被押来县城那天所见到的标语与旗帜所组成的红色海洋。躁动的,喧腾的,愤怒中夹杂着狂喜,狂喜中又掺和了愤怒的红色海洋。过去,他多次来过县城,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多的人蜂拥在街上,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人同时亢奋如此,就像集体醉酒一样。这情景像是梦魇,却偏偏是活生生的现实。 一路的电线杆子上都挂着高音喇叭。喇叭里喊一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那一根电线上的串着的喇叭因距离产生延迟效应,造成一个学舌应声的特别效果:“岁!岁!岁!岁!岁!” 喇叭排到尽头的地方,是黛青色的群山发出回声:“万岁——岁——岁——岁——!” 广场上更是人山人海,翻飞的旗帜还加上了喧天的锣鼓,他们好像是在一个巨大的庆典上。犯人一押上台子。上面有人声音洪亮地振臂一呼,下面,刷一片戴着红色袖章的手臂举起来,口号声响得恐怕连他们自己喊什么都听不明白了。 他们又唱了非常激昂,非常愤怒的歌。 然后,宣判就开始了。多吉不太懂汉语,但他听到了一些很严重的词:反革命、反动、打倒、消灭、死刑。 听到死刑两个字的时候,下面又是林涛在狂风中汹涌一样的欢呼。他看到旁边的那个犯人腿一软,昏过去了。他也跟着腿软,但架着他的两个人一使劲,才没有瘫坐在地上。场子上太喧闹了,他听不清楚谁被判了死刑,谁被判了无期,谁被判了有期。 他的脑子里已经一片空白了,还是嚅动着干燥的嘴唇,问架着他的人:“我也要死吗?” “你们这些反革命都该死!” 这时,下面整齐地唱起歌来。犯人在歌声中被押上汽车。这回,一路上的高音喇叭停了。几辆新加入车队的吉普车上拉响了凄厉的警报。车队没有开回监狱,而是向着野外开去了。 多吉想,真是要拉他们去枪毙了。车队出了县城,在山路上摇晃很久,开到了一个镇子,在那里停下来,人们立即就聚集起来了。这里,没有人喊口号,人们只是默默地聚集在车队周围,带着一点好奇,带着一点怜悯,看着车上被五花大绑的犯人。多吉突然开口说:“我要尿尿。” “就尿在裤子里吧。” 多吉就不再说话了,但他也不能尿在裤子里,要是这样的话,将来就是死了,也会留下一个不好的名声。人们会说,机村那个巫师临死之前,吓得尿在裤子里了。 他想,那我就拼命忍住吧。果然就忍住了。 车队又拉响警报,上路了。在下一个镇子,等警报声安静下来,尿意又来了。多吉又说:“我要尿尿。” 这次,人家只是白了他一眼,懒得再回答他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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