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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五


  她虽然深爱着韩德让,但有时候韩德让会看孩子般的看着她,她要在韩德让面前压抑一下自己的任性,又害怕在韩德让面前说错话。可是在他面前,她居然会觉得,不管自己做什么,都是没有关系的。

  然后,是只没受刑的那一夜,他看上去是如此的孤独可怜,像是被这个世界遗弃了一样。他抱紧她的时候,让她觉得,他在这世界上,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然后他当了皇帝,忽然就像变了另一个人一样。似乎所有的皇帝,都已经不像一个人了,而是像一个怪物。穆宗皇帝是这样,他也是这样。穆宗皇帝失去人性地乱杀人,而他不顾情义地夺人所爱。

  所以当她进宫以后,她一直是把他当成怪物来防备,来抗拒的。但此刻,他躺在床上,被梦魇所困,如此孤独如此无助的时候,那一层皇帝的怪物壳子不见了,他似乎又成了那个可怜的小皇子,那个善解人意的朋友,那个孤独无助的兄长。

  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喧吵着,似乎都在围着他转,似乎都在焦急,可他躺在这里,依旧是孤独的、无助的、痛苦的,谁也帮不了他,谁也解脱不了他的痛苦。

  燕燕不由坐下来,伸出手,去抚他的额头,额头是一片火热。她问:“迪里姑,他怎么了?”

  御医迪里姑苦着脸上前道:“主上这是又犯了旧疾,这已经多时未犯了。若换了往日,有……照顾着,或叫韩匡嗣大人来扎个针……”

  燕燕听得出来他话中未尽之意,若换了往日,有韩德让照顾着,或者让韩匡嗣来扎个针。然而此时他当了皇帝,夺走了韩德让的未婚妻,逼得韩德让愤然离京。所以,现在他发病的时候,没有韩德让,也没有韩匡嗣了。

  “活该——”她想着。然而看着他的痛苦,还是问:“你不能扎这个针吗?”

  迪里姑低头道:“若论针石之术,无人能及韩匡嗣大人。”

  燕燕叹了一口气:“那就快去请韩匡嗣过来。”

  她不发话,没人敢去请。当日他只是失势的皇子,由得韩匡嗣作主。现在他是皇帝了,谁敢承担他出事的责任。甚至是他自己不会出事,但对于请韩匡嗣为自己挣针有心结,怎么办?

  万一请了,耶律贤自己有心结,那主张去请的人,一定会没有好果子吃的。

  如果燕燕不发话,那么最后会默认迪里姑来诊治,然而之前迪里姑曾经试过,但耶律贤警觉极高,一遇到人接近的时候就会受惊挣扎,而扎针这种事,一旦受惊挣扎就容易扎错。

  虽然此刻耶律贤身边满是心腹,然而不知道怎么回事,真正能够与他贴身亲近的人并不多,在他清醒着的时候,他会对每一个人和曦如春风,但在他隐入梦噩的时候,就算是连婆儿都未必能够让他完全安静下来。

  夜深了,灯烛摇曳,从宫里出来到把韩匡嗣请进宫来,并不是一张口就能完成的。此刻所有的人,都只能焦急地看着耶律贤困在自己的梦魇中无法挣脱。

  燕燕并没有发现,当她坐在耶律贤床边,把手放在他额头的时候,耶律贤似乎比较安静。当她再一次伸手去拭探他额头温度,耶律贤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燕燕怔了一怔,正想挣脱,不想耶律贤抓得更紧,甚至透着几分用力。燕燕初时以为他醒了,但看他仍然双目紧闭,只有手是滚烫的,一时竟不忍挣开。

  不知为什么,耶律贤不再似之前那般不安,显出一种平静来。他是不安的,哪怕他当了皇帝,依旧是不安的。看着他此刻病中的模样,燕燕忽然明白只没受刑的那一夜,他近乎崩溃地对自己那一次拥抱。而此刻,他握着她的手,慢慢从梦魇中平静下来。

  如果说之前她对他是憎恨的、恐惧的、排斥的,她故意要顶撞他、激怒他,心底暗暗希望他会冷落自己、远离自己,甚至杀了自己。但此刻她清楚地知道,他不是想占有她,他只是想得到一份温暖,而自己恰恰在那一刻给了他温暖。

  当日他是个孤苦皇子,此刻他已经成了皇帝,但不管哪一种身份,他对人的信任并不那么容易建立,光是看此刻他身边这些已经跟随多年的侍从,依旧无法安抚病发的他就能够明白,在内心深处,他们不足以让他信任。

  而自己,却是例外的。

  §第100章 帝王心思1

  燕燕心平气和地任由耶律贤握住她的手,一直等到韩匡嗣来,为耶律贤扎针用药,直至次日耶律贤转醒,才起身离开回到自己宫中。

  一场病发,奇异地转变了燕燕和耶律贤的相处关系。耶律贤此后厚着脸皮每日在燕燕宫中磨着不去,连奏章都带了来。甚至来得越来越早,这日他下朝早了,来到燕燕宫中,正赶上燕燕在用午膳。

  见燕燕要叫人收拾,耶律贤自顾自地坐下:“不必了,朕也还未曾用膳,刚好一起吃吧。”

  燕燕脸僵了一下,她今天吃的是乳茶面饼,十分简单,连肉都没有,看着几案上盘子里还剩着一半的面饼,勉强道:“这里不知道主上会来,并不曾备得主上的膳食。”横竖他是皇帝,呆着不走也罢了,但她并不打算真的与他同吃同住。

  哪晓得耶律贤厚皮甚厚,自己就坐到了她对面,说:“没关系,朕吃得不多,我看这些吃着都够了。”

  他身边新得用的小内侍阿辛机灵得很,见状接了青哥手中的茶壶,给耶律贤倒上奶茶,耶律贤就拿了一个面饼开吃了。

  燕燕手中还抓着吃了一半的面饼,只觉得一口也咽不下了,勉强塞进嘴里嚼嚼,就站起来:“主上慢慢吃吧,我吃好了。”

  耶律贤见她站起来,神情顿时低落,叹道:“这十几年来,朕一直是一个人独自用膳,形单影只。朕……只想找个人陪朕一起用膳罢了!”

  燕燕见着他说得可怜,竟觉得自己这样十分残忍,站了一半就不由又坐了回去,只沉着脸不作声。

  耶律贤埋头苦吃,他身子弱,吃得比燕燕还少,只喝了碗奶茶,吃了两个面饼就放下手,侍女端盆净面后,才又对燕燕叹道:“咱们终归是要相处一辈子的,不过一起用顿膳食你就这样。过几日去了吐儿山,你还要和朕一起接见群臣,那又如何是好?”

  燕燕一怔:“去吐儿山?什么事?”

  耶律贤笑道:“夏捺钵要开始了,我今年刚登基,各部族要早些见面,也好掌握状况。”

  燕燕握着茶碗的手顿了一下:“夏捺钵开始,南北诸院的臣子们都会来,这也是你第一次见他们。怪不得最近这么忙,都带着奏折来我这里。想来新君继位,穆宗时代许多章程都要改了。”耶律贤来看奏折并不避她,她虽然只自己远远坐着不理他,但耶律贤却会看完一个奏折,就要同她说上几句,只言片语却还是听入了耳中。

  耶律贤点头:“正是,到时候要召开北南大臣会议,首要便是要关于重新划分斡鲁朵以及被释放诸王的安置……”

  燕燕白了一眼,打断他的话:“你自有你的的臣子,同我说什么?”

  耶律贤顿住话头,看着燕燕,认真道:“因为你是贵妃,也是朕最亲近的人,一旦有变,你必须能够立刻接掌所有的事务。”

  燕燕默然不语,听着耶律贤继续讲着朝堂之事。

  世宗还有几位异母兄弟耶律道隐、耶律隆先和耶律稍三人,皆被穆宗囚禁,此时也已经被放出来。耶律贤如今刚继位,势力单薄,急需几位皇叔帮助。

  新帝即位,要设新斡鲁朵。耶律贤的斡鲁朵叫监母斡鲁朵,也就是“遗留”之意,汉名为彰愍宫,如今领永、同、龙化、降圣四州。

  燕燕听到此不由问:“四州是否太少了?这里除了降圣州是从延昌宫拆分出来以外,都是太祖时所置州寨,由你继承本就是题中之义。但与穆宗时所置的国阿辇斡鲁朵和罨撒葛所掌控的太宗之夺里本斡鲁朵相比,岂不是数量不足。”

  耶律贤挥退左右,方与燕燕商议:“我正因如此,所以才要这么做。斡鲁朵本是祖制,可却容易变成贵戚私领,成为他们对抗君王的倚仗,有违祖宗本意。所以我想效仿中原,将斡鲁朵长官改为宫使,下设副史、太师、太保、侍中等以制衡。各斡鲁朵中再设立都部署司、提辖司等分辖其事。朕如此置自己的斡鲁朵,方可以此拆分国阿辇斡鲁朵和夺里本斡鲁朵。”

  燕燕不由点头道:“如此,这斡鲁朵在现任皇帝手中,便可方便行事。但若是被后人继承,有这么多层层叠架的机构在,便不可任意行事了。只是……”她凝视着耶律贤道:“若是皇位再有更叠,先皇的后人想要夺回皇位,就更加困难了。汉人说始作俑者,岂无后乎。你就不怕,将来你这一支皇位有失,恐再难夺回了。”

  耶律贤苦笑一声,道:“自太祖以来,皇位更叠,身为皇族中人,朝不保夕,我今得回皇位,亦属侥幸。然而这十几年来,睡不安枕,食之无味,倘若早知道皇位无望,则皇叔亦不必如此猜忌好杀,我亦不必如此折磨,甚至只没也能安保。”

  燕燕知道这是他毕生痛事,不由地缓和了下来,点头道:“正是,当年草原上生存不易,老祖宗们立下这样的规矩,原是希望能够一直让最有能力的子孙来掌握汗帐,然而权力越集中,争得越厉害。横帐房三支这些年来就没有安生过,唉,既然大家都是要往前走的,如今已经学了这么多汉人的规矩,也不必一直抱残守缺,明知道不对的事,还要死抱着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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