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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四


  耶律贤说起胡古典来,脸上便显露怜意,坐下道:“是我没有好好照顾她。祥古山事变时,她才生下来没多久,母后怕路上带着她不方便……也幸而,躲过这一劫。只是我从小自顾不暇,没时间陪她,反而教她时时牵挂我。你若是不嫌弃,可否以后多陪陪她?”

  燕燕神情微一犹豫,迅速又变回冷漠:“她是你的妹妹,不是我的妹妹。”

  耶律贤心中暗暗惋惜,刚才她险些答应下来,他也不气馁,转而又道:“她们有没有说些不该说的话?”

  燕燕看着他:“这宫中除了你以外,没有人会说不该说的话。”

  耶律贤反而笑了起来,她肯发脾气是一件好事,最怕她不发脾气,给他一句“奉旨而行”把他噎得连话也不能说。当下也不顾她话中的逐客之意,厚着脸皮坐下来道:“朕好几天没过来了,你这里住得还好?”

  燕燕淡淡地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好与不好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

  耶律贤抚额叹息:“你又来了,你我如何就不能好好地说几句话呢?”

  燕燕反唇讥道:“主上是皇帝,若想听好听的话,有的是人说给你听,也可以纳上三宫六院,七十二世妇。”

  耶律贤却叹息:“朕不敢!”

  燕燕没有接话,只是挑了挑眉。

  耶律贤苦笑:“若是连自家和妻儿性命也不能保全,就算纳上再多的姬妾,生下再多的儿女,又有什么用!”

  燕燕咬了咬牙,明知道此人是利用自己心软以博同情,然而他虽然行为可恶,但是童年遭遇之惨,却也不能不让人动容。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道:“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耶律贤看着燕燕,诚挚地道:“我虽是皇帝,但对于我来说,世间一切的享受,并没有多少意义。不管你信不信,我此生唯一所求,也不过是让我与我身边所有要庇护着的人,都能够平平安安地活着。”

  燕燕心头一酸,忍不住道:“可你却不让别人平平安安地活着。”

  耶律贤截口问她:“朕登基以来,杀过谁了?”

  燕燕顿时语塞:“可我……”见着他的神情,顿时怒了:“就算我们都活着,可你却让大家都活得不开心。”

  耶律贤苦笑:“今天不开心,明天不开心,后天就会把不开心地事都要抛下去。因为我们都要继续活下去。”

  燕燕怒而转头:“不可能。”

  耶律贤却忽然笑了起来:“我也曾经这么想过。祥古山的时候,我也觉得我活不下去,他们都以为我活不下去。我也曾经以为,我这一生除了这件事以外,再也没有别的事可以更伤我了。可是只没受刑的时候,我恨不得这个世界全部毁掉。二十年过去,我什么也改变不了!”

  他闭上眼,已无泪流下,可是脸上的肌肉却是抽搐得厉害,手也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燕燕看着他的神情,只觉得他又要陷入迷乱的梦魇中,就象那天夜里,她在小酒馆看到他的神情一样。

  那夜,她给了他一个拥抱,有生以来第一次,她把自己的拥抱,给了韩德让以外的男人。这个拥抱,葬送了她一生的爱情。她曾经痛恨这个拥抱,可是此时看到他的神情,她忽然觉得,自己并不后悔在那个冰冷的世界里,给予他当时唯一的温暖。

  她上前一步,欲伸手,可是伸到半途,却又犹豫了,停在空中。

  耶律贤已握紧拳头,睁开眼睛,看着燕燕的手,惨然一笑,一字字地说:“燕燕,听过一句话吗?‘何不食肉糜’!”

  §第99章 宫中生活3

  他推开燕燕伸到半空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燕燕望着他的背影,没有往日看他被自己气走后的快意,却觉得有一丝心痛和失落。

  她怔怔地坐着,直至天黑,宫女们送上膳食,她索然无味的用了几口,就早早上榻,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却见灯火忽亮起来,青哥急急上前,掀了帘子,低声唤道:“娘娘,娘娘!”

  燕燕一惊,坐起问道:“出了什么事?”

  青哥满头是汗,神情焦急,道:“主上宫中的四端来报信,说是主上夜惊梦噩,他们不敢作主,所以来请示娘娘。”

  燕燕掀被下榻,问道:“没叫太医吗?”

  青哥忙道:“太医已经过去了,却不敢下方诊断……”

  燕燕一边穿衣一边听着她回报,听到这里顿时恼了:“为什么不敢诊断,难道他从前就没有发过病,那时是怎么处置的?”

  青哥也说不出来了,只得道:“奴婢叫四端来禀娘娘。”

  燕燕却道:“不必了。”反问青哥:“为什么会报到我这里来?”

  青哥嗫嚅着答道:“主上发病不能决事,如今宫中……除了娘娘之外,无人能够作主。”

  燕燕怔了一怔,这才醒悟,耶律贤身为皇帝,他这一发病,宫中还真的无人做主。虽然心中恨极了他,但终究还是不能看着他发病不管,若是今夜处理不好,明天朝堂上就能翻天。

  当下只能跺了跺脚,见青哥也是许多事不明白,只得叫了耶律贤的贴身内侍四端站在屏风外答话。

  四端也是无奈,耶律贤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严重的发病过了。素日他发病时,身边有韩德让决断,严重的时候,就要去请韩匡嗣。但如今这种情况,他倒真不敢去请韩匡嗣了。天晓得耶律贤是否还愿意信任韩匡嗣呢,是否并不愿让韩匡嗣看到自己发病呢。他毕竟是个奴才,不敢做这样的主,只能一边叫御医迪里姑,一边自己赶来回报贵妃作主。

  燕燕看到耶律贤时,却见他正沉浸于梦噩之中,直挣扎得咬牙切齿、满脸涨红、青筋毕露、黄豆大的汗珠不断,却似乎无法醒来。

  婆儿等侍从小心翼翼地围在他身边,却不敢靠近,只能低声轻唤,却是唤也唤不醒来。

  燕燕站在床边,看着他在梦噩中挣扎,只觉得他本来是极可恨的,可是此刻看着,却有一些可怜。

  她以为自己是恨他的,他是皇帝,他作践了韩德让和她对他的感情,用权力拆散了他们,逼她入宫。然而撇开他是皇帝这重身份,她对他的看法,竟是完全不同的。

  她对他的看法,最初是由韩德让带来的,她会听到韩德让很多次地带着怜惜和敬佩的口气提到耶律贤,那个四岁的孩子,一夕之间目睹父母的死去,被恐惧占据此后的岁月。他要在多疑好杀的穆宗身边活下去,要庇护住无知的弟妹,还要克服身体的病痛,还要努力去实现父祖的理想。

  那时候她对他的感觉,是“那个可怜的孩子,那个令人敬佩的孩子”,及至后来见着了他,却又与自己原来的想法不一样了。她印象中他一直是个孩子,然而他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又觉得,他完全不是一个孩子。甚至觉得,在他面前,自己可以畅所欲言,可以眉飞色舞。甚至偶而在她的心里头也会闪过这样的念头,他比韩德让更善解人意,他和她在一起时,可能比跟韩德的时候更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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