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碎(24)_朱妍

二四

　　最后望一眼那丽影成双，他转首看向甄婕妤，“走吧，朕陪你回去。”甄婕妤犹自沉思，须臾回过神来，恭声应了个“是”。

　　甄婕妤随着皇帝默默地缓步徐行，心中思绪绵绵不断——大婚之后整整一年不得恩幸的皇后去岁猝然崛起于后宫，超越盛宠多时的慕容昭仪。至今，面对荣宠之争、利益攸关，那看似亲密无间的两人真能嫌隙不生、心无芥蒂吗？有过吧，一定有过吧？可她们深刻地懂得彼此的珍贵，以积年情谊消解心中怨结、比肩携手立身于后宫，这，就成了旁人所无法企及的高度。

　　三月十五。

　　皇帝下了朝径至未央宫，偕涵柔同往宁寿宫向太后请安。帝后双双入得后殿，却见淑妃柳氏、昭仪慕容氏携女宁瑜、宁瑶，充容阮氏携子永昕，已在里头陪着太后闲话多时。于是祖孙三代欢聚一堂，品茶谈笑，其乐融融。

　　皇长子永昕过了年已有八岁，早已就师读书，皇帝亲自考究了一番经书的诵记。永昕年纪虽小，对答如流、神色从容，很是得了皇帝一番称赞。宫女出身、母凭子贵得居高位的充容阮氏见儿子这般为自己长脸，眉眼间是掩不住的笑意。众人亦是称羡不已。

　　宫人撤下残茶，换上新沏的碧螺春。宸雪才端了盖盅在手，就忽匆匆撂下，急急拿帕子掩住口，俯身便是干呕不已。涵柔正坐于宸雪之侧，低呼一声，忙探身抚拍宸雪的背脊，连声关切。皇帝惊问：“怎么了？”一时殿中人的目光俱汇集到了宸雪一人身上。阮氏见宸雪这一下猝起突然，心念一转，脱口道：“莫不是——”却又不敢贸然揣测。

　　宸雪呕了一阵，抚着胸口勉强平定了喘息。皇帝忙关切道：“没有事吧？”心上焦急，几要离座上前。宸雪轻轻摇头，抬眸迎上皇帝急切的目光，只道：“妾……”却在触及那温柔眼神的刹那仓皇掉开了头去，颊上渐渐洇开胭脂样的绯色。

　　众人见此情境心下早已料定了八分，仍是一瞬不瞬地注目宸雪，静静地等待着最终的答案。

　　酝酿良久，唇边噙了幸福的微笑，宸雪开口一字字道来，细弱而清晰，“皇上，妾已有近两月的身孕了。”

　　皇帝膝下儿女稀薄，自乾和三年慕容昭仪生皇二女宁瑶之后，宫中已长久不闻喜讯。如今时隔两年，却是宸雪再度有了身孕，福泽之深，不由令宫中人人称羡。

　　消息不出半日已是人尽皆知，太后、皇帝、皇后当日俱有厚赏送至毓宸宫。诸妃亦纷纷备下贺礼前往道贺，却因皇帝嘱咐了不许打扰昭仪静养而尽被拒之门外不得一见。一朝之内，慕容昭仪凭借皇嗣在身，夺皇后近半年来宠冠六宫无人可及的声势，再度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涵柔来至毓宸宫时已近掌灯时分。她径自转入内室，见宸雪倚在美人榻上正饮着一盏燕窝羹，一旁又有小宫女跪着捶腿，不由挑眉佯怒道：“我忙了大半日为你添置人手器皿，你倒好，躲在这儿享福！”宸雪闻声一惊，险些噎着，抬眼见是涵柔，忙堆了一脸的笑，搁下汤盏起身拉她并肩坐下，摆手命外人退出。

　　涵柔在榻沿坐了，却推开宸雪的手，皱眉叹道：“唉，如今要见贵人一面可真是不易！先是皇上在不敢来，又是皇上嘱咐了不让来。若不是昭仪来请，我怎敢多说一句话扰了昭仪安胎？”宸雪被涵柔那神情逗得撑不住笑，一把挽过涵柔的臂膀，“就差不曾亲自去请了，你还怪我！难不成，要我跪下来求皇后娘娘恕罪？又不是头一回有了身孕，偏生个个都大惊小怪，弄出这么大动静来，教我从头到脚都不自在。”

　　“又不是头一回了——”涵柔拖长了腔调重复这一句，扑哧笑出声来，“偏你说得这样轻巧，你不见皇上有多欢喜？一听见你有了身孕，一下便从座上跳了起来，也不管有旁人在，拉了你的手便问长问短、关心个没完。呀，我都闭了眼不敢看！”宸雪恼羞成怒，嗔道：“你还说我？什么时候等你怀上了，还不知要腻歪成什么模样！到那时，宫里的人瞧着，只怕连吃了你的心都有！”涵柔略显羞涩，笑道：“这才多少日子，哪有这样快的好事。你呀，还是先顾好你肚子里这一个，别教旁人给吃了！”

　　笑闹一番，涵柔忽思及一事，不由正色道：“宸姐姐，你可记得，从前我们说好了，往后你的孩子要认我做干娘的。这一回，可不许你赖！”宸雪转头见她一本正经，忽就掩唇笑弯了腰。涵柔不明所以，正自疑惑，却见宸雪直笑得打战，话语断续，“你……你这说的什么傻话？这宫里头，任谁生得一儿半女，还不都是你的孩子？”涵柔一怔，明白过来不觉失笑。二人相互取笑调侃，躲在内殿里闹作一团。

　　几日之后，涵柔与宸雪结伴往宁寿宫去，正赶上柳淑妃同行。三人问安毕，一同陪着太后闲话打发辰光。

　　太后与宸雪有亲缘在，本就着意看顾，如今宸雪有了身孕，太后自是欢喜不尽，再三嘱咐要好生保养，又吩咐宸雪无须日日往中宫请安。一时宸雪笑道：“这一回，觉着与怀了宁瑶的时候大不相同，每日晨起总害喜得厉害，是往日不曾有过的……这一个，怕是个皇子呢。”

　　太后听得此语，不由大喜而笑，连声道：“好！好！”又道，“当初我怀着皇帝的时候，也害喜得厉害，四五月时才得安生，大抵男孩儿总是闹腾些。皇上今年都已二十有五了，却只得永昕一个皇子，实实教人放心不下。皇嗣之上，今番可全指着宸儿了。”宸雪含笑应着，掩不住眉间欢欣自得之色。涵柔与柳淑妃见太后如此，忙再三向宸雪道喜。

　　柳淑妃赔笑道：“昭仪此番若当真为皇上添个龙儿，可就是宫中儿女双全的头一个有福人了。终归是妾等不争气，徒在嫔妃之位，却不曾为皇上绵延子息，更使太后忧心于此，实在罪过。”太后却不应声，浅啜一口茶水，缓缓地搁下手中茶盏。

　　柳淑妃察觉出空气里瞬间的异样，笑容凝固在脸上，忙噤声不敢多言。瓷盏触及案几，嗒的一声轻响，欢快气氛霎时冷却。涵柔心头一紧，忽就涌上局促不安来，不禁抬眸瞧向主座之上的太后，却见片刻之前还言笑晏晏的太后此时兀地神色冰冷、目光如电。

　　涵柔触及那眼眸深邃，心上一凛，慌忙垂下了头去。太后口中的话语冰冷锋锐如利刃，却已然划破虚空，凌厉刺来，“说到不争气，淑妃倒也罢了，宁瑜是皇帝长女，淑妃是有功之人。可是皇后……皇后空得了皇帝这许多偏宠，真真是枉负圣恩！”

　　涵柔听太后出言指责，话说得甚重，忙起身垂首道：“儿臣惶恐。”太后犹不肯放过，“听不到喜讯却也罢了，皇后既居中宫，就该明白些事理，怎能一味痴缠着皇帝不放？你莫要以为年纪轻些就能恣意撒娇献媚，仗着皇帝的宠爱就可以无所顾忌。中宫又怎么了？宫里头到底还有我这皇太后在。我倒要瞧着，有谁敢妄想一手遮天！”

　　涵柔惊惧有加，不待太后说完早已跪了下去，连声道：“儿臣不敢。”宸雪与柳淑妃见状慌忙站起，就势也要跪下。太后并不愿事情闹大，抬手拦了，只道：“罢了，起来吧。皇后到底还年轻，不晓事些也是难免。敢与不敢，不过白说一句，提醒皇后莫要忘了本分。”

　　涵柔谢了恩站起，正要开口自白，太后却道：“说久了心上不耐烦，看着人也眼花。昭仪留下就好，皇后与淑妃先去吧。”二人不敢多言，只得行礼退出。

　　到得宁寿宫外，柳淑妃见涵柔脸色发白，忙关切道：“娘娘没有事吧？”见涵柔只轻轻摇头，当下温言开解，“皇后娘娘是何等样人，妾等自然瞧在眼里。太后素来偏爱慕容昭仪多些，偶尔待娘娘严苛些，归根结底也都是为了皇上，娘娘无须太过介怀。”

　　涵柔定一定心神，须臾已展露出端庄得宜的微笑，“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我自然晓得太后忧虑所在。多谢姐姐。”淑妃犹未答话，身后一个梳着双鬟的粉衫宫女却是愤愤插嘴，颇为涵柔不平，“娘娘不知道，往日慕容昭仪正蒙着圣宠的时候闹得有多过分，那时也不见太后娘娘说得一句半句，偏生如今待皇后娘娘这般严厉！”柳淑妃眉心一蹙，回首低叱，“安倩！”那宫女犹有不平之色，一时住口不语，垂下了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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