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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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涵柔愕然。李太后略一喘息,已冷冷地说下去,“慕容宸雪仗着皇帝宠她惯她,实实是无法无天。那年冬天,趁我病着无力过问宫中事,她竟缠着皇帝,教皇帝接连迟了两日的早朝。舒娴本不怎么管束宫中嫔妃,那日不知哪来的勇气,在未央宫里当着众人的面狠狠训斥了慕容宸雪一番。 “皇帝下了朝,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立时便赶了过去。慕容宸雪趁机撒娇撒痴,皇帝竟然指责皇后失德善妒,排挤得宠之人,用心险恶。舒娴反问皇帝为何偏袒妾室而对结发妻子无情至此,皇帝却说……却说——‘皇后自诩为人妻子,可知男女之事为何物?’ “当夜,舒娴自缢于未央宫。她决意求死,遣退了宫中奴婢,又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被褥,蹬倒踏凳之时一点儿声响也无。第二日清晨,宫人破门而入时,才见娴儿梳洗得齐整,尸身悬在梁上都冷硬了……宫人自戕本为大不敬,皇后自尽,岂非天大的丑事,如何能不着力遮掩?于是,对外只道是染病身故,丧葬一应如仪;未央宫上下所有奴婢一概殉葬,来掩藏这个秘密……” 残忍的真相一点点揭开,其间的凄凉绝望排山倒海而来。 恍惚还是十月初一那个美好的夜晚,大婚之后第一次侍寝。她早早梳洗打扮了候在中庭,显露出最温婉得体的笑颜——明知会是无望,却还是忍不住期望,期望奇迹般的转机。 她在太监通传声里跪地迎驾,金线绣就蟠龙的玄色短靴在视线中渐行渐近,一颗心在胸腔里沉沉跳动,却最终等来一句冰冷的话语——“今后不必出迎”。 没有再多停留,皇帝转身走向一旁的偏殿,余下失落的女子怔怔地跪在中庭。 良久,她才挣扎着立起。 这样冷清的夜。 在无数个相似的夜晚里,那个早已逝去的女子、未央宫曾经的主人,是不是也这般眼睁睁地瞧着所谓的夫君近在咫尺而远似天涯却无能为力?可是等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等待,等待遥遥无期的雪融冰消……到头来,却是不留半分情面的决绝,却是白绫三尺葬送了尚不曾盛开的花一样的生命。 “生死荣辱,凭你自己决定。你只能去争,只有去争,只许胜不许败,这,便是后宫女子的宿命。” 李太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涵柔久久不能回应,胸口起伏显露心潮难平。最后她挣扎着开口,却是岔开了话题问:“姨母,我想知道,皇上旧日与李家究竟有过怎样的恩怨,以至绝情如此?”李太后深深叹息,疲倦地说:“说来,是为着一个女子。”涵柔抬眼看去,只见太后面色苍白,眼角深痕有如刀刻。 “其实,徐氏并不是第一个怀上皇帝子嗣的女人。皇帝犹为太子、尚未立妃之时,曾经很是宠爱一个谢姓的侍妾。那时候,太子妃已然定下,两月后便是成婚大礼。谢女已有近四月的身孕,一日夜里,猝然暴毙于宫中……” 涵柔一怔,须臾明白过来,“皇上以为,是姨母做下的?”随即小心翼翼地探问,“那么,究竟是不是姨母……” 太后不答,目光散漫得没有焦点,语调空茫,“是啊,当时皇后即将扶立自家的女儿为太子正妃,先下毒手将太子所宠爱的姬妾及其腹中胎儿一并除去,说来这般合情合理。他为此恨我,这才对舒娴、对你这般决绝……可是,又有谁知道,谢女是我舅父的外孙女儿,因家中获罪,籍没入宫为婢——那是我一手调教,安插到太子身边的人啊……” “一石二鸟,好毒辣的心思。”涵柔不免唏嘘,脑中灵光一闪,“莫不是……尹……”太后苦笑颔首,目有赞许之色。 “尹氏得不到皇后的宝座,迫不得已向我臣服,心中早自怀恨,如何能由我事事称心如意?这些年她一直为我压制,明里不敢有所作为。只怕我一死,她必不容你永占中宫之位!你要明白,只有皇帝才是后宫里的女人最坚实的倚靠。我说了这许多,你也该知道,尹氏送慕容宸雪入宫来是怀着怎样的居心!慕容宸雪若当真待你如亲姐妹,凭她如今在皇帝心里的分量,皇帝会对你如此不闻不问?涵儿,你为什么还要犹疑不决?” 面对姨母声声迫问,涵柔不知所措,涩声分辩,“我只是……”抬眼正撞上李太后直入深心的冷锐目光,不觉喉中一哽,颓然闭了闭眼,微微摇头,“我也不晓得……” 李太后伸出干枯的手,轻轻抚着涵柔如墨云一般的鬓发,显出少见的温柔,“孩子,你还年轻,这世上的许多事你都尚不曾经历过。曾经也有一个人,与我亲如姐妹……可是,她的死是我一手所致,我如今的奄奄一息亦是拜她所赐。”涵柔惊觉那语声缥缈恍如隔世,不由怔怔地凝视眼前衰颓的女子,却见那温婉秀丽的眉目间依稀笼罩着浓重的哀凉与感伤,浓稠的阴霾穿越时空漫上心来…… 仿佛透过重重叠叠的光阴望见了那样久远的往昔岁月,李太后目光幽远,“璧君,先帝的原后、章敬皇后王璧君,她长我半岁,与我同日入宫。我与她,虽然后妃有别,在这举目无亲的深宫里头,却是赤诚相对、亲如姐妹。我们相互扶持,我助她巩固皇后之位、助她顺利生下皇子,她助我拜封正一品妃。我视她为亲姐,也一直以为她待我如亲妹。可是,我承恩多年,一直都没有身孕。太医院院判王政兴是璧君的族兄,他说我体质孱弱,要我日服人参养荣丸调理……后来我才知道,那丸药之中,加了朱砂。” 涵柔听至此间,不禁疑惑,“朱砂安神,不正可以入药吗?”李太后一笑凄然,“是啊……是啊!世人只道朱砂可以入药,却不知朱砂本有毒性,少量服食虽可治病,若积年累月日日服用,毒性积聚体内,便永难受孕,终生体虚——原来,她从不曾真正地信任我。她不过是利用我,她一直在提防我……她怕我威胁她的皇后之位,威胁她儿子的储君之位,为此,她不惜用这样阴险的手段夺去我做母亲的权利!” “呵,呵,亲如姐妹……所谓亲如姐妹!”太后苦笑出声,状如鬼魅。涵柔震撼不已,急急伸手扶住李太后摇晃的身形,切切呼唤,“姨母!” 李太后无力地摇一摇头,颓然靠倒在厚实的软枕上,“也许,这就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她自己的儿子自幼体弱多病,在八岁上患天花夭折,她亦因此一病不起。当年,她在我的丸药中下了朱砂,我最后还她的,却是致命的毒药……” 李太后纤长的手指不住地颤抖,一如当年亲手在煎给皇后的汤药中添入致命的一味。虽只是一点点,也是一点点,不消一月,毒性却会侵入肺腑。 涵柔握住李太后搁在锦被上的手,竭力平抑那颤抖,却见李太后的脸色苍白如薄纸,不由哑声劝道:“姨母,别说了……都是过去的事了,别再想了……”李太后僵硬地回过头来,看向涵柔的眼神里有幽深晦暗的悲哀,“我怕我再不说,这些往事便要随我一起长埋地下了……” 涵柔秀眉深蹙,终究掉开了头去,不再拦阻。 “弥留之际,是我陪在她身侧。其实,她一直都知道。她知道我早已知道,知道我与她之间的情谊早已是徒留其表,也知道我正对她做着什么。她说,她今生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告诉先帝我与她亲如姐妹,求先帝在她死后立我为继后……这辈子欠我的,她愿拿命来还清。她要我因她而登上皇后之位,要我永远欠着她的情、永远不能偿还,这样,我便永远不能彻彻底底地恨她……这多年来,从最开始到如今,我从来没有彻彻底底地恨过她……” 前尘诉尽,涵柔沉溺在那厚重的往事之中无力自拔,耳畔话音却不曾止歇,“这便是我的一生了,这样支离破碎的一生啊……涵儿,我只愿你永不要像我这般。”毕生无儿无女的李太后慈爱地注视着眼前年轻美好的容颜,伸手为涵柔理了理鬓发,正一正髻上簪钗——恍惚,正对着曾经的自己。” “去吧,我知道你同我一样,温柔忍让是你最大的好处,可刚毅果决才是你的本性。你会成为后宫中真正至高无上的女子。” 涵柔缓缓地抬起眼眸,瞳仁深处有幽暗的火光跳跃,“姨母,你告诉我,该怎样做?” 李太后展颜一笑,欣慰的光芒里不能遮掩骨子里透出的颓败之色。她握了握涵柔的手,传递着毕生积蓄的勇气和力量,一字字沉着淡定: “你要做的,是让皇帝真正视你如妻,不是相敬如宾的皇后,而是共赴此生的妻子。夺宠,亦夺爱!” 第六章 白莲夜开 乾和四年五月十七,李太后薨,年四十六岁,谥懿敬皇太后,葬于先帝之泰陵。 皇帝听闻李太后丧讯,随即率宫眷启程自南苑行宫回返,回宫主持丧仪。皇后尽心竭力侍奉李太后多时,又一力料理李太后身后之事,连日操劳,适逢时气不定受了风寒,竟至一病不起。皇帝归宫之后颁国丧诏,罢朝三日,天下举哀。听闻皇后病势沉沉,特旨命其安心静养,一应事宜皆交付了惠妃、淑妃打理。涵柔直至大殓当日才强支了病体领内外命妇行礼哭灵,此后病情反复,缠绵病榻不起。 太后新丧,皇后病倒,宫中孝服未除,一片愁云惨雾。六月间丧仪渐已,皇后却仍是重疾缠身,无力过问宫中事。起先诸妃还时常往来问安,时日一长,见皇帝始终不往探看,却也渐失了应有的礼数。未央宫焕若金屋,渐至门庭冷落,日常只有慕容昭仪尚时时来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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