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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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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的奴才向来拜高踩低惯了的,见此时李太后已去,皇后无宠久病威势尽失,渐渐怠慢起来。太医请安问脉亦不如先前殷勤仔细。涵柔自知势单力薄,万事只是忍耐,好在景珠尚弹压得住未央宫上下奴婢,日子还算过得舒心。而宸雪多年盛宠,惯受着宫人优待奉承,却已瞧不下去,私下斥责了内务府总管太监,内务府治下的奴才便有所收敛,中宫所需不敢久缺、所令不敢久延。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到了七月里,皇后的病才渐渐好转,却仍是体虚,犹自闭门静养。 秋时渐至,暑热渐消,一日骤雨初歇,天气晴好,涵柔久拘宫室之内,见碧空澄澈如洗,忽就有了出游的兴致,于是草草梳洗了,携芳吟出去散心。 漫步随兴,行至重华宫前一带,涵柔见一片巧妙堆叠的嶙峋山石之下竟已有丛菊盛开,不禁流连贪看,却闻山石另一头隐有宫女低语,“雯姐姐,皇上回宫这么些时候了,尚不曾去过一次未央宫呢。吴充仪也是病着,平日里也不得宠,皇上到底去瞧过几回。” “这算什么,我听人说,皇后入宫近一年了,还不曾与皇上同室而眠呢!” “呀!”那宫女低呼一声,“听说皇后娘娘也是个美人儿呢,又这样年轻……” “那又如何!入不得皇上的眼,生得再好有什么用?何况,再年轻的脸面,又能保得几年?瞧如今这模样,只怕来日的下场还不如咱们呢!”说至此间忽而压低了嗓音,“哎,你可听说,皇上动了废后的心思。”有意顿了片刻才接下去道,“皇后本就是李太后一手送进宫来的,如今李太后一死,哪轮得上她占着皇后之位?年内还说顾忌着李太后新丧,不好妄行废立,待过得这个年,只怕……” 年纪小的一个似是吓着了,倒吸了一口凉气,许久不再言语。那被称作雯姐姐的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左右谁做皇后也与我们不相干!回去吧,待会儿主子寻不见人又要发脾气。”语声渐次低微,似乎去得远了。 涵柔痴痴地立着,手中犹攀着一枝千叶白菊的花枝。那一字一句如锐刺生生扎入心头,不觉遍体僵直,四肢冷硬。芳吟一时恼怒便要冲上前去,“我去教训那两个奴婢!”涵柔伸手拦住,轻轻摇头。 “真真是许久不见皇后娘娘出来走动了,想来终于是大好了?” 身后话音骤起,涵柔听那语声娇媚傲人,徐徐回转身来果见是薛昭媛,于是展露出端庄得体的笑,“薛姐姐。”薛昭媛草草屈膝为礼,笑道:“瞧着娘娘实实憔悴了许多,再不好生妆扮妆扮,如何能得皇上的宠幸呢?” 涵柔本就形容清减,日常又穿戴得简素,此时更只有芳吟一人随侍在旁。反观薛昭媛,一身织金玫瑰红宫装遍绣海棠,明艳无匹,繁复高髻之上簪金戴玉,灼灼耀目,身后诸多宫女环侍,一个个亦穿得鲜亮。如此,衬得涵柔凄凉黯淡,倒似是位在薛昭媛之下的寒微宫嫔。 涵柔听她语意不善,只是淡淡一笑,“多谢昭媛挂念。” 薛昭媛直视着涵柔双眸,眼底笑意深深,口中故作惊讶,“呀,娘娘的脸色怎么如此苍白,可是为着方才那两个放肆的丫头说了几句刺心的话?”见涵柔不答,很快接下去,“皇后娘娘心慈,不如让妾替娘娘教训教训那起子不懂规矩的丫头,也教宫中的奴婢记着尚有皇后娘娘在的。”不待涵柔开口,径自回头厉声吩咐,“去查是哪两个不知死活的贱婢敢冲撞了皇后娘娘,查明白了也不必来回我……”她重又移目涵柔,徐徐吐出最后两字,“杖毙。” 涵柔眉心一蹙,“多谢昭媛好意,只是——”薛昭媛媚眼如丝,笑颜光彩夺目,接过话去,“只是,妾能为皇后娘娘杀得一二人立威,却不能堵众人悠悠之口。”她说着上前一步,立于涵柔身侧看向那丛菊怒放,“瞧这花,开得多好。可是,若无人采撷怜赏,要不得几日,便只有落得零落成泥、践踏为尘的下场。” 涵柔暗自攥紧十指,目中冷芒闪现,终究默立不语。薛昭媛随手折了一枝菊花把玩,摘了花瓣一一抛在地下,末了又对着手中一茎残花摇头叹道:“真是可惜了!”芳吟难掩恼怒之色,耐不住要出言护主。薛昭媛却施施然行下礼去,巧笑嫣然,“皇上吩咐了,今夜要宿在重华宫。妾可要早些回去预备,不比娘娘清闲。妾先行告退。” 不待涵柔答应,薛昭媛径自转身踏着一地残花扬长而去。暮来夜风渐起,吹来几句清冷话语,“皇上可是接连三日流连在毓宸宫啊,不知慕容昭仪婉转承欢之时,可曾记起所谓好姐妹夜夜独守空房?……” 裙裾迤逦,婀娜身影终于不见。芳吟顿足恨声道:“薛昭媛欺人太甚!”涵柔侧首凝视着菊花绚烂之下一地的残瓣狼藉,淡淡地笑了一笑,徐徐吟诵幼时所记忆的篇章,“有鸟止于南方之阜,其三年不动,将以定志意也;其不飞,将以长羽翼也;其不鸣,将以览民则也。是鸟虽无飞,飞将冲天;虽无鸣,鸣将骇人。” 乾和四年七月十五,未央宫。 涵柔端坐于铜镜之前,方洗未干的长发随意散着,如墨色丝缎几欲委地。芳吟执着犀角嵌八宝的梳子立于身后,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那青丝万缕,絮絮说着各处听来的宫中趣话。涵柔微合着眼静静听着,偶尔应上一两句,岁月在此刻分外静好安谧。 帘栊一响,景珠入内来,随手遣退侍立的宫女,行至涵柔身后福了一福。诸多侍婢一时间去得尽了,景珠抬眼瞧向镜中略显朦胧的容颜,低声道:“奴婢这就去了。”涵柔略微颔首,“去吧。该怎样说、怎样做,你比我更清楚。”景珠谦顺地笑笑,答应一声便要退出,一旁的芳吟却忽地皱眉道:“娘娘,奴婢听人说,这赵公公架势极大,一般的金银珠玉还瞧不上眼哩!这样空手而去,不怕……”景珠道:“娘娘终归是皇后,不比寻常妃嫔。”芳吟不依不饶,“可是——”仓促之下却又寻不出话来。 涵柔缓缓地睁开眼眸,吐字清晰,“赵忠敬在皇上身边多少年了,任什么样的宝贝不曾见过?似他这般在宫里活成精了的人物,会晓得这后宫归根结底该是谁的天下。” 案上搁着一柄素纨团扇,洁白的绢面上无绣无画,未尝沾染半分色彩。 地方上新贡了少见的绿菊,长乐宫首领太监赵忠敬亲去择了几品,正领着几个小太监搬回长乐宫去。出了花房行不多远,只见前头一株古樟之后转出一个人来,定睛细看,却是未央宫掌事宫女景珠。赵忠敬念头一转,心下已有了计较,迎上去笑道:“可巧竟在这儿遇见了,不知皇后娘娘可大安了?” 二人互见了礼,景珠一眼瞧见小太监手中那几盆绿菊,含笑道:“公公可是大忙人,平日里难得见上一面,竟为这几盆花儿亲自走上这么好远。倒谢公公记挂着,皇后娘娘身子骨虚,尚且调理着呢。娘娘一病这么许久,只怕宫里的人都忘了中宫还有皇后在吧?”赵忠敬淡淡道:“皇后娘娘到底是后宫之主,旁人忘了是旁人的事,咱们做奴才的怎敢有片时的淡忘?”景珠深深一笑,“旁人记着未必是好事,旁人忘了也未必就是坏事,而公公若能时时记着,自然是好。” 赵忠敬听这话里有话,不由注目景珠,景珠坦然回视,两人却是相对一笑。赵忠敬吩咐几个小太监搬着花先回宫去,只与景珠缓缓同行。 花房地处偏僻,平日人迹罕至,一时小太监们去得远了,周遭寂无人声,只闻依稀几声鸟鸣。 赵忠敬漫不经心地只作闲话,“众鸟争鸣,翔凤独喑。时至今日,这凤凰可是终要振翅凌云、一鸣惊人?”景珠侧眼觑见他神色淡漠,笑道:“公公说什么凤凰,我这燕雀可是听不明白……只是有句无关紧要的闲话要告诉公公。”顿一顿,见赵忠敬已转过了脸来,她才轻声道,“今夜十五月圆,太液池畔月色正好,不知皇上可有兴致前去散心赏月?” 赵忠敬凝神一想,转瞬已了然,“今夜,太液池该有牡丹临月吧?”景珠恭顺地垂下眼眸,“听说皇上并不喜欢牡丹,湖畔月下,有白莲夜开。”赵忠敬舒眉展颜,笑道:“名花倾国,既有牡丹之贵,又得白莲之韵,娘娘所求必能顺心遂愿。”景珠旋即驻足,裣衽为礼,“借公公吉言,此番须得多谢公公。”赵忠敬却是还了一揖,“往后,万事还须倚仗皇后娘娘才是。” 夜,长乐宫。 堆叠的奏章渐已阅尽,独遗下手中厚厚的一本,皇帝以手抵额,思虑许久迟迟不能下笔,忽就涌上一阵没来由的烦躁,草草批下“知道了”三字,随手把折子一抛,朱笔一撂,颓然靠倒在椅背上,长吁出声。 侍立在旁的赵忠敬见状忙自小太监手中接过茶水亲自奉上,又动手收拾起御案上奏章笔墨。皇帝接了茶却不饮,只瞧着赵忠敬把奏折堆成几摞,随手将盖盅搁在案上,淡淡吩咐,“去毓宸宫。”赵忠敬一愕,忙回身硬着头皮道:“皇上,今儿是十五……”每月初一、十五朔望之日依着祖制为皇后侍寝,如今虽说皇后抱恙,却也不能坏了规矩。 皇帝心下本已烦闷,欲待发作,碍着定例所在又只得生生忍下,不由满心的不痛快。赵忠敬久侍御前,最擅察颜观色,忙赔了一万个小心,恭声道:“皇上若觉着心里头不舒坦,不如去园子里走走、散散心。今儿十五月圆,太液池水光映月,想来会是好景致。”皇帝想了一想,道:“也好。” 皇帝出得长乐宫,只见夜色晴好,皓月当空,清辉淋漓挥洒,皎若霜雪。天幕上孤星几点,流云几抹,愈发衬得明月如玉轮皎洁。微风徐来,皇帝深深吐纳,呼尽胸中浊气,蓦地觉得清爽不少,不由侧首向随侍一旁的赵忠敬说道:“你倒是出的好主意。”赵忠敬忙不迭地赔笑,领着众多宫女太监随皇帝一路缓缓而行。 夜来宫中极静,宫道上灯火朦胧,行人罕见。皇帝怀了重重心事,乘着如水月色默默前行,不发一言。周遭只闻行动时衣裳摩挲的沙沙轻响,及秋虫断续的低鸣。 至芍药圃一带,太液池万顷烟波遥遥在望,皇帝却忽背了手止步不前。赵忠敬本紧随在后,亦是出神暗思己事,一时堪堪止步,险些撞上,不由吃了一吓。抬首正要相询,却见皇帝微侧着头,似仔细听辨着什么,便也凝神侧耳听去,果觉风中隐有呜咽之声。 夜风柔柔扑面而来,幽幽一线清音渐渐明晰可辨——是箫声。 那箫声缠绵婉转,似诉衷情,幽幽声线如深涧清泉,缓缓浸润长久枯涩的心田。一音一韵轻柔流转,忽觉虚无缥缈、若有似无,又觉穿胸直入、萦回不息。就中深情满溢,悄然侵袭了四肢百骸,直教人欲忘却所有地沉溺下去——那样悲伤寥落的曲调,仿佛要以此倾尽今生所有哀愁怅惘,从此再无更深的伤悲。 原来,能有寂寞如斯、悲情如许,以至能凭箫声一曲直摧肺腑、久震心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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