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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涵柔接过宫女手中汤盏,斜着身子在榻旁坐了,摆手吩咐那宫女退去。却听李太后道:“不是说过了,无外人在时莫要唤我作母后。左右皇帝并不视我如母,亦未视你为妻。”

  涵柔叹息一声,“姨母何苦这般想。”以银匙舀了参汤送至太后唇边。

  李太后喝了几口,便推开不要了,道:“下了雪天冷,本着人去了未央宫,告诉你不必过来了,却是回说你已出去了——方才去了哪儿?”涵柔搁下手中汤盏,答道:“吴充仪病着,便去昭和宫瞧了一瞧。”李太后便问:“那孩子怎样了?”

  涵柔垂下眼眸,神色有微微的黯然,“瞧着不甚好,咳喘得很是厉害。宫中的奴才、太医院的御医大半随扈去了行宫,余下的宫人欺她无宠无子,御医又时时须守着永安宫,照看得颇不周全,瞧着很是可怜。我命内务府把几个怠慢的奴才撤换了,又指了邵太医过去照料,也算尽一点心意。”李太后颔首,淡淡地说:“你可瞧见了,这便是宫中的人情冷暖。无宠、无子、无势,就连卑贱的奴婢亦可以恣意作践。”

  涵柔默默不语,心下悲凉。李太后并不计较,岔开了话,笑道:“涵儿,你瞧着这阖宫的嫔妃,若论相貌,哪一个最好?”涵柔并不多想,已道:“若论容姿妍丽、倾城倾国,当推惠妃为冠。惠妃出身名门,端庄贤德,当初便是推为继后亦无不可的。余者慕容昭仪娇俏、薛昭媛妩媚,俱属上佳。新入宫的三位美人亦可称得上绝色。”笑一笑又道,“其实说来,能入宫侍奉皇上,又有哪一个不是好的?”

  李太后亦是含笑,“是啊,个个都是好的,但惠妃当真可谓是第一人了。她在闺阁之时,美名亦传遍京城啊……又生得一颗玲珑心,与她一同入宫的人如何能有出头之日?”李太后望着错金香炉上的一线袅袅轻烟,语气中带了些许空茫,“只是,惠妃再美,过了这个年,也已二十有七了,何况她永不能生育了。”涵柔心上一凛,愕然抬首相看,却见李太后苍白黯淡的病容上凝着一点淡漠的笑,“她是太子的妃子中最先怀上子嗣的,怀孕时饮食被人动了手脚而小产,太医诊断,再无生育之望。”

  “听说是太子当时的侍妾安氏心存妒忌而做下的,事发之后,安氏亦自裁。”涵柔低声说道,触及李太后冰冷目光,心头忽地一跳,不由颤声道,“姨母,你这般说,难道……”李太后按住她的手,点一点头,竟甚为坦然,“不错,是我做的。你舒娴表姐无宠无子,而徐氏既有高贵的家世,又有绝色之姿能博得皇帝的宠爱,她若再抢先生下了皇子,李家握有的中宫之位便岌岌可危了……安氏当时甚是猖狂,我便顺水推舟教她担了这个虚名。”

  冰冷的往事一点点揭开,涵柔一时怔住,半晌才轻轻问道:“惠妃自己晓得吗?”李太后摇头,“并不晓得,皇帝嘱咐了不得告诉。”涵柔闭了闭眼,涩声道:“孩子到底无辜……”

  “打下的是个已成形的男胎,若安然产下,宫中难保不会由此天翻地覆。我须得为了自家着想……皇帝并不是我的儿子,那孩子,亦不是我的孙儿。”李太后不曾显露半分怜悯,见涵柔脸色发白,不禁叹息,“涵儿,你要知道,所谓荣华显赫,总要有着旁人的血泪为凭。一时的心软,一步的行差踏错,或许就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她垂下眼眸,看向自己一双白皙的柔荑纤纤,微微苦笑,“我毕生无儿无女,以婕妤之位,最终能稳踞皇后之位,这一双手上沾染的血腥还会少吗?”

  涵柔将李太后怅惘的神色瞧在眼中,心下酸楚莫名。

  她恍惚记起向时所知的先帝立后之事——

  时先帝嫡长子昱诚、原配皇后王氏相继病殁,嫔妃中分位最尊者为正一品妃三人。沈惠妃为皇三子昱谨生母,尹淑妃育有皇二子昱谦及二女,独德妃李氏无有所出。然沈氏是庶女出身,尹氏门楣凋敝,李氏虽膝下无子、位居三妃之末,但出身高贵、端庄持重,性情温淑柔顺,得帝长宠不衰。中宫不可无主,若自惠、淑二妃中择定,则立后即为立储,因而后位之争天下瞩目,二人亦为此明争暗斗不休。然而最终一纸诏下,朝野皆惊,却是因无子而素来无争的德妃李氏位正中宫。

  此时,一切刀光剑影早已尘埃落定,李太后将发黄黯淡的往昔岁月缓缓道来,一字一句是那样的沉重与沧桑,“不争,有时也能是最好的相争。那时,先皇的沈惠妃、尹淑妃为了中宫之位争得头破血流,到头来却教我占尽风光。为了权势,人人都可以不惜一切啊……武威侯沈坚为了将女儿扶上皇后宝座,竟不惜毒杀发妻,以将妾室扶作正室,变庶女为嫡女,扫除沈惠妃封后最大的障碍。可惜,沈夫人丧仪未了之时,立后之诏却已然晓谕天下了……”

  涵柔静听那沉沉往事带着凝固的血色一点点揭开,心头钝痛。帝王公侯之家,满目繁华绮丽之下,埋藏了多少枯骨,浸染了多少血泪?

  “惠妃、淑妃有皇嗣在手,自视甚高,何尝把我放在眼里?旁人只道温淑贤德、忍让无争是我本性,但上天既予我荣极之位,把我推上风口浪尖,我便只得倾力相搏。沈惠妃自恃有家族可以倚仗,心比天高,并不是好相与的;尹淑妃虽势单力薄,却也轻易不肯向我屈膝。我先借沈惠妃之手打压尹淑妃,直至尹淑妃失势、不得已相求于我时,再与她联手,合力扳倒沈惠妃。尹淑妃为了储君之位,纳我之言,毒害亲子构陷沈惠妃。昱谦那年八岁,吃了一碗莲子羹而昏迷了三天三夜。待他醒来,显赫一时的沈惠妃已贬为才人,其子亦失了继位之望。”

  经年的往事在光阴的流淌中失却了最初灼热的温度,凝作单薄无力的片语只言:承平十六年,惠妃沈氏为谋取太子之位,毒害皇二子昱谦。帝念沈氏入侍年久,育有皇子,免其死罪,降为正五品才人,其子昱谨交由昭仪凌氏抚育。沈氏自此幽居别宫,次年病亡。承平十八年,立尹淑妃所出皇二子昱谦为太子,大赦天下以贺。

  岁月好似流沙,悄然掩盖一切可怖的血腥,唯余风雨之后的宁静。多年之后,当亲历其中的人们渐次老去、死去,又有谁还会知晓泛黄书页上苍白的记述所掩饰的悲哀?

  李太后自顾自地追忆,仿佛透过虚无的岁月重见了早已溘然长逝的故人,“沈惠妃与我并无仇怨,我却致她身死,今生,实实对她不起……以毒计害人非我所愿,纵然问心有愧我亦举手无悔——我须得如此,否则,位高人愈险,一旦她二人联手,便该是我死无葬身之地。

  “涵儿,姨母说了这么许多,只是想让你明白,什么……是后宫。”

  事后,涵柔亦记不清当日究竟是怎样一番光景,她浑浑噩噩地自永安宫回了未央宫后,便心潮汹涌,再不忍深思当时之语。那日之后,李太后亦甚少再提及陈年往事,平日只与涵柔闲话家常。

  长日寂寂,涵柔除却例行问安外,终日寂寥无事,只独自读书临字,抚琴弄箫,做些针线女红消磨时光,所幸还有一只猫儿能稍稍解闷。

  偌大个后宫因着皇帝与嫔妃的离去而颇为冷清,每日夜色深沉之时,未央宫灯火独明,显得分外凄凉寥落。

  一个又一个的无边静夜,深宫冷寂,涵柔独对寒灯,起初不过零星一点的寂寞悄然蔓延,后来渐至侵肌蚀骨。

  原来,孑然的孤寂是这样可怖。如若这便是今生,长日漫漫,又该何以为继?

  时光流逝,李太后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愈发显出衰颓之势。涵柔时时守在永安宫侍奉,药必亲尝,常常衣不解带,昼夜看顾,一时劳碌倒也无暇再顾及其他。皇帝仍在行宫不肯回銮,每隔七日便着人回宫探问,听说皇后如此,几番下旨嘉奖。

  五月里酷暑渐临,李太后已无力起身下地。御医曾向涵柔坦言李太后恐时日无多,涵柔心下感伤,反复叮嘱须倾力医治,只是有一回依稀听一老迈太医说了颇为怪异的一句话——“毒已侵体,时日久长,回天乏力。”待细问时,那太医却是闪烁其词。涵柔心下存了疑虑,再问旁的太医,皆说不知,只道李太后之病是积年体弱疏于调理,更兼劳心太甚所致。

  夏日的午后晴暖得发闷,李太后才歇了午觉醒来,饮了药正倚在榻上将息。一众宫人皆候在寝殿之外,只有涵柔陪侍在侧。涵柔恐李太后嘴里发苦,择了一碟子阿胶蜜枣递上。李太后摇了摇头,示意搁在一旁,道:“扶我坐起来些。”

  涵柔依言取了几个软枕垫在李太后身后,搀着她坐起身来,只觉那久病的肢体触手绵软没有生气。李太后的目光略有浑浊,却还是敏锐地捕捉了眼前人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她牵了牵嘴角,露出一个黯淡的笑容,“涵儿,你何必事事瞒我?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晓得,撑不得多少时日了。”

  涵柔正掖着被角的手不由一颤,如常笑道:“姨母怎么尽说这般不吉利的话?不过是小疾罢了,若只是胡思乱想,如何能早日痊愈?”李太后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瘦削的十指冰凉却有力,“涵儿,若有一日姨母不在了,你须得自己保护好自己,好好在这宫里头生活下去。”

  涵柔顺势在李太后身边坐下。李太后叹息一声,眉间隐有忧色,“其实我很担心,总觉着你心有犹豫,不能放手一搏。”脚下金砖漫地反着水样光华,涵柔默然半晌,才轻轻开口,“我怕我无力做到,徒然卷入后宫争斗,反而断送了自己……”李太后的神色静如止水,语气坚定,“世间万事,怕的是不想,而没有什么不能。”那话音沉沉带着洞察深心的犀利,“不是不能,亦并非不想,只是你有所顾忌,是不是?”

  涵柔眸光一黯,抿了抿唇,只是不语。

  宫人早已将鸣蝉尽数粘了去,永安宫内外一点声音也无。鲛绡纱帷低垂,滤去些许炎热,殿中置冰消暑,一时只闻融水滴答有声,溅起重重漪痕。

  良久,才听到她轻细无力的声音,“那是宸姐姐所爱之人,也是爱她之人,我不该——”

  “那是皇帝,是天下之主,是你终生的倚靠!”太后厉声打断她,斩钉截铁地道,“此外,再无其他。”

  不是不想,不是不想,长日寂寂,如何能不去想?她不止一次地想过!可是……宸姐姐,我曾说我绝不会分去你的恩宠,如果我须得凭着从你手中夺过的荣宠来巩固你求而不得的皇后之位,你是否要怨我、恨我?

  耳边李太后的语气忽然带了异样的森冷,“你以为,无宠无争便能安然一世?只要你占着皇后之位一日,便绝无可能!你可知道你舒娴表姐是怎样死的?”涵柔倏然抬首,目有惊惶,“先皇后她,不是染病身故吗……”太后忽就泛起苍凉的笑意,“病亡……呵,那不过是保全皇家颜面的说辞!娴儿她,是自尽身亡!她不能忍受寂寞,不能忍受宫人背后的指点嘲讽,不能忍受皇帝的横加指责羞辱,悬梁自尽于未央宫!而当日事情的起因,便是为着你那宸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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