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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白玉雕松鹤人物插屏后,搁置了两鼎玛瑙狮钮兽镂空铜炉,铜炉里燃着上好的熏香,烟丝缭绕,宛若氤氲不散的雾霭。

  她走进去,朝着他俯身揖礼。

  他依然低着头,手上不停,让她起身,而后,缓声问道:“景祺阁的火,可有什么眉目……”

  景宁抿了抿唇,不曾想他会先问那件事,可还是伸出手,从袖中掏出一枚小小的荷包递了过去,“这是当时在东厢发现的,宫廷织造的手艺,皇上只要酌情查过,便知是出自哪个宫的东西……”

  冰蓝的水色缎子,上面绣了蝶戏池塘芙蓉春的纹饰,收口处坠着五色的彩线绦子,手工精巧,极是赏心悦目。一看,就知道是女儿家的用物。

  这原是皇后恩赏给她的,当时里面还装了满满当当的珠玉。

  他抬头,拿起那荷包细细地看。半晌,他深邃的黑眸从手中荷包,辗转来到了她的脸上,“你确定……这东西是在东厢发现的?”

  景祺阁大火火势汹涌能逃出生天已然万幸,她竟然还能在那么混乱的情况下发现这一枚小小的荷包,还将它完好无损地带了出来。

  景宁抬眸,眼底闪烁着一抹坚定,点头,“若是皇上有疑问,可以传召宫婢秋静和冬漠。”

  玄烨抬头,将双手对顶到一起。看她这笃定的模样,倒像是与他杠上了,平日不知她有这么大的胆子,此番却是出奇了。他倒也不是不舍得处置皇后,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后宫里亦是如此。可这证据来得委实匪夷所思,总不能用一个香包就定了皇后的罪名,她也该有这个觉悟,可为何此刻步步紧逼,生怕他不松口似的……

  思及此,玄烨眉梢微挑,定定地看着她,那样的目光,不似往日的恣意慵懒或者调笑戏谑,格外认真,格外严肃。景宁心中一紧,差一点儿就被他看得招架不住而率先掉开目光。

  可,她毕竟没有认输。

  那荷包,确实不是在东厢发现的。

  可,那又怎样!

  景祺阁的大火是冲着她来的,一箭双雕,还想连带着将福兮母子除了。退居冷宫,已经是底线,总不能将命都丢了。现在明哲保身已经无用,唯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至于秋静和冬漠那边,她早已安排好说辞,就算他不信她,也总该相信自己安排过来的人吧。

  时间,就这样一点点过去。

  刺眼的阳光打在明黄锦缎的案几上,泛起一层淡淡的光晕,他和她就笼在那层光晕里,一个俊美无俦深邃如潭,一个螓首清眸倔强似水……在满室馨香中,他与她互相对视。

  一个低沉持重的声音,忽然打破了暖阁的寂静。

  “万岁爷,军机处的折子送来了……”

  李德全只推开殿门一角,探着半个脑袋,垂着视线,并没有看殿内一站一坐的两个人。

  这时,一贯疏淡从容的笑容才又回到了他的嘴角。放下笔,他深邃的目光从她的脸上缓缓移开,仿佛方才的质问从未发生过。复又将手对顶在一起,他慢条斯理地吩咐道:“拿进来吧!”

  李德全闻言,弓着腰,缓步走了进来,双手捧着一个明黄洒金朱红纹饰的奏折。他从景宁身侧走过,从她的角度,余光恰好看见那奏折上面的字:三藩。

  她心中一动,又是三藩。

  此刻,军机处递上了这样的折子,怕是和当下的局势有关。

  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敲击着桌面,他细细翻看了半晌才放了下来。这南疆,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早几年他亲政不久,尚不具备铲除的实力,如今他已将身边的绊脚石一一除掉,尾大不掉的就是一直拥重兵的三藩。

  撤藩势在必行,可如此大的动作,即便准备万全也不免心生忐忑,毕竟山高皇帝远,南疆兵马势力不容小觑。况且前车可鉴,汉朝的七国之乱、明代的倾国之祸,皆是由削藩而来,他难以肯定此番会不会带来祸患。

  “说说你的看法。”他看到她的目光若有似无地在他手上这封奏折上流连,不由得笑了,索性淡淡地探问。

  景宁却微微一滞,转瞬摇了摇头,“宫中早有定制,内子不得干政,臣妾不敢……”

  牝鸡司晨,越俎代庖,向来是宫闱中最忌讳也最要不得的。上一次,她还记得自己妄议祖宗礼法的教训,怎会再犯同样的错误,况且宫廷中容不下有野心而又太聪明的人,尤其是妃嫔。

  这会儿倒是机警了,可他毕竟不想就此放过她,于是,将目光落在案上那一套红雕金龙凤呈祥的茶具上,伸出手,拿起了其中一个杯子。

  “这杯子围绕茶壶,乃是天经地义的事,可如今其中的三个,竟妄想喧宾夺主、鸠占鹊巢,朕想摔了它们,你说可好?”

  语毕,他笑意深深地看着她。

  景宁朝着他示意的目光看去。

  后心一股奇寒……

  喧宾夺主,鸠占鹊巢,他一语双关地暗示,是在警告自己不知天高地厚,妄想扳倒皇后吗……摔了它们,摔了它们,这便是要……

  “皇上,臣妾罪该万死……”景宁腿一软,跪在地上。

  “哦?何罪之有?”他闲闲地敲着桌角。跪来跪去,她倒是跪上瘾了,一遇到不敢回答、不想回答的事就跪。他算是摸透了。

  景宁看不懂他的深意,只得按照自己理解的,缓缓地道:“那些命丧大火中的太妃和太嫔,不过是贬谪冷宫的人而已,既无身份,也无用处,息事宁人总好过闹得满城风雨……两害相较取其轻,是臣妾错了……”

  她的声音小小的,说罢咬着唇扭过头去。

  他该是不想处置储秀宫的,或者说根本不想理会景祺阁那些往生的太妃和太嫔。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般执拗,非要得出个结论,大概是秋静犯险将她吓坏了,连带着生了恨意和怒意。可她毕竟只是个嫔,还是冷宫里的嫔,想与皇后争锋果真是太自不量力了。

  “你这是在激朕……说朕罔顾人命,包庇护短……”唇角挑起一抹好看的弧度,他笑了,笑容恍若三月春水桃花明媚,清寒却醉人。他明明问她三藩,她却一下子联想到了景祺阁那场大火,该是说她心思细密,还是太过敏感了。

  景宁见他并不怪罪,心里不由松了松,敛身而拜,“臣妾不敢……”

  玄烨挑了挑眉梢,半晌,却是缓步走下来,伸手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他真是看不惯她这动不动就跪的样子。

  “朕说过,还是喜欢看你安然,不记得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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