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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说起来,墨月也是苦命之人,她三岁上,父母双亡,被邻居收留,被养到十五岁时,养父贪图十几两银子的聘礼,竟要将她许配给村西大户人家,做填房,收为七姨太。她不肯,逃离了家,手上全无盘缠,又被人骗了,卖到妓院。老鸨威逼不成,给她下了药,待她清醒过来,已在红烛帐中,那草莽之夫喝得满脸红光,只等与她行其好事。

  她宁死不从,奈何不是那汉子的对手,情急之下,她操起汉子搁在一旁的刀,想和他拼命。汉子力气大,劈手将刀夺了过去,她没办法,只得鱼死网破,拔出发上的簪子,划破了自己的脸。

  鲜血披面,红烛高照,汉子被她的举动震住,她趁机捂脸夺门而出。既已被毁容,老鸨只好由得她去了。墨月便这么一路流浪,受尽冷眼无数,幸而被长乐所救,说着说着就叩头:“师太,你救了我,我跟你修行。”

  长乐管外,墨月管内,晚上一起吃斋打坐,轻手轻脚,院落好生清凉,唯恐惊动了光阴。在这样的世间,总容得下平凡的人,和卑微的生命吧。

  而故国,明月和家园,都是渺渺的前生了……每当墨月睡下,长乐独自来到院落,倚望高空,璀璨星河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秘密,藏着帝国的凶机,吉时和命运,她一一参悟,苦等时光告诉她答案。

  夜里窸窸簌簌地下了雨,天明时分,长乐早早起来,去园中拔几棵青菜做斋饭,今天是初一,半晌午恐怕会有香客过来,要一起用斋。

  刚走到偏门,忽地听到人声嘈杂,长乐转眸一望,原是三名年轻人,正茫然地四顾张望,衣衫都被雨打湿了,靴子上沾了泥,好不狼狈。他们恐怕是迷路了,个子最矮的那个冷不丁打了一个喷嚏,抱怨道:“这山上就是冷!转了几个时辰,硬是找不到下山的路。”说着又是两个喷嚏,涕泪齐流,显是淋了雨,染了风寒。

  三人中,只有身着黑色雕翎戎装的那位少年神色自若,折一枝藤条,递给同伴:“拄着它吧,山路滑,当心跌跤。”他自己抽出腰中佩剑,披荆斩棘,走在最前头。

  矮个子和另一名黄衫人跟在后面,叫出声:“哎呀,皇天不负有心人!前方是座寺院!”

  戎装少年抬头一望,和长乐打了个照面。那布衫女子容色如雪,臂弯里挽着一只小竹篮,静立在紧闭的柴门前,足下雨迹正升腾不休,寂寥伤感。而她身后,一树洁白的梨花开得正清丽,更远一点,是山间的薄雾,如烟如梦……

  少年心中忽有什么随这花雨开朗,扬声道:“在下三人不慎迷路困在此山中,尤其是二弟丁松阳体弱,感染风寒,还望……”单是看她的装束,他就明白她的身份,但那声“师太”却是如何都喊不下去。

  长乐抬睫,看到那少年的乌金瞳中忽然跃动起火苗,照得人一怔。她淡淡一笑:“随我来。”

  少年橙只望见师太的眸子很静,也很遥远,像这青山中的晨雾,氤氲着青草香味。

  净月庵并不大,堂中檀香袅袅,佛像庄严,长乐安顿他们坐了,端了几盏茶过来,又递过干燥的毛巾,敛睫一笑:“贫尼去给这位施主煮点姜汤。”

  橙的目光不能不追随着她。她的眼眸如此深敛似潭水,让人一望,便心疼地跌落进去……她虽然是在浅笑,眉宇间却郁结着轻愁,像这二月间料峭的春寒。她只是一袭布袍,却难掩贵气,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怎会在这清寒小庵过活?橙捧着杯子,思绪万千。热茶直扑到脸上,他埋在热气中,深深地喝一口,却是从未喝过的好滋味。淡而香的,山野气息,沁人心脾。

  赵一风也觉出茶的好味道,赞道:“殿下,好茶!”

  橙淡笑,制止了他:“既不在未央宫,我等还是低调为好。就唤我为公子吧。”

  “是。”

  橙自幼在中原长大,不善骑射,但在战场上,这都是不可小觑的能耐,关键时刻甚至可以起到一箭定胜负的作用。于是在赵一风和丁松阳的安排下,特地在城郊为他开辟了一片马场,专司骑射。橙爱武好斗,自幼年起,他的理想便是到战场上去,于风云突变时力挽狂澜,但此举容易造成误会,不易声张,知情人便只有赵和丁二人。

  为避人耳目,马场的地点颇复杂,一时竟忘了回宫的路,加上天色晦暗,绕来绕去,竟迷了路。迷路本来是个烦心事,出宫已三天,难保父王不会临时召见,但这回橙居然慢条斯理地喝着茶,用着斋饭,一派自如。

  橙很中意长乐做的菊花脑,一气喝了两碗。菊花脑原是一片金黄的小花,掐枝头的嫩叶子烧汤,味道就像菊花的香气一样。见丁松阳在病中,她特地为他打了一个鸭蛋花,汤烧出来是碧绿碧绿的,清爽极了,能清火,有药用。

  正午,香客便陆续都来了,墨月和她们一道烧香念经,庵中清净又有烟火气,秩序井然有度。丁松阳喝过姜汤,出了一身汗,被扶至偏房歇息,赵一风也是一夜未眠,坐在一旁服侍着他,打着盹。

  橙坐不住,起身晃到后院。雨已经停了,最是春花烂漫时节,院落梨花繁盛,樱花和海棠亦开得好,舒卷如朝云。那女子扛一把小锄头,一下一下地锄着草,不时弯下腰,轻轻地拔一拔。

  春风飘逸。橙被眼前这一幕所感染,静静地走过去,径直拿过她手中锄头,想帮她一把。秀拔少年唇角含笑,深眸乌金,她疑惑地看着他,忽地笑了。

  果然,橙不会。他会剑术,会兵法,会骑术,却不会使寻常百姓家的锄头。这少年尽管迷了路,被雨淋得狼狈,但养尊处优的架势摆在那儿,长乐当然明白他出身富贵之家。

  橙被她笑得窘,扔下锄头,鼓着脸,气呼呼。长乐接过锄头,继续锄地,她不反感橙,这爱笑并善笑的少年,有双多么清澈无辜的眼睛,他像她的侄儿风乔一样可爱,最喜欢恶作剧,最喜欢找她玩。风乔才七岁,是个多可爱的小孩子啊,却在亡国之日,被凌云王长剑斩杀。

  正想着,长乐忽闻一脉香。面上有什么轻盈拂过,她伸手去拂,一枝梨花便落入手中。

  “姑娘也喜爱梨花吧。”橙问。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大片梨花绽放,凝尽天下白。橙注视着递给长乐的那枝白,开口道:“昔年弘兴王宠爱洁妃,为她在此山中建梨园,一时繁盛。”

  梨园。离园。长乐的手停在半空中,满目纯白色像怒雪融化,风来,散落了一地碎絮,像是心,被摔碎,散入尘埃……

  “姑娘……”

  长乐只留给橙背影:“贫尼得回了,施主还有事?”

  四周的景物刹那黯淡,橙张了张嘴,他记得那个传说,帝国的第三代帝王兴建梨花,将人间的春天尽付于心爱的人,而他想告诉她,他也想为她留住这百花盛放,自初见那一刻始。他想说,他愿做这素衣如雪的女子的身边人,陪她挽尽沧桑,寻回过往。可千言万语,都说不出口。

  眼前的少年并不是山下村庄那些言行轻佻的村夫,他的举动却来得更大胆而唐突,而她,竟没有太大的恶感。是这少年笑脸清凉,像草原的长风一样,激烈却不冷冽,还是他送了一枝梨花给她,暗香盈然,令她想起那个洁白如梨花的人?

  她爱他,她恨他……

  橙拾起那枝梨花,呆呆地立在原地。长乐已走远,她的背影却让他想起一个人——那太子宫中,也有人这样斯人独立,面色沉如暮蔼。

  当天下午,橙一行向香客问了路,下山去。快马加鞭,赶回未央宫时已入夜。长乐没有出去送他们,只听见墨月形容,那少年昂首抛弓而去,衣袂在风中猎猎飞扬。

  她笑了笑。少年橙的倔犟,似当年离开云夏国的她,纵身跃上马,向另一个国度驰来,向另一种命运驰来。无论心中怎样百转千回,再多风刀霜剑都要挺身应承。

  第九章 狼烟

  太子朝歌回朝后仿佛一记春雷。

  这昔年的妖后之子,竟迅速地确立了自己的太子之位,不仅雷厉风行地将西南官吏统统换上自己的人马,连兵部大权都自橙手中夺回。蓝妃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一再向嘉永王提出抗议,嘉永王却以一句“祖训便是立长不立幼”果断地结束了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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