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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三


  我看着他,虽冻得寒噤不断,气力全无,却仍坚持着最后一丝精神,微笑着,静静地等着他发怒。或者,原谅。

  霞彩铺天盖地地朝我和他的方向照来,天地仿佛仅剩下了泣血的颜色,映红了他的脸庞,也映红了他的眼眸。一滴水珠自他颊边落下,落入我的眼眶,混着我的泪水,缓缓流出眼角。先前入液池救我,他此刻一脸湿润,夕阳下,那满是水泽的脸庞竟是我从未见过的俊美如神。

  “穆。”我低声唤他。

  僵硬如寒玉的面容一瞬终于松垮,他仰头看了会夕阳,唇边含笑,默了片刻后,他才低头看着被他拥在怀里的我,手指温柔地抚过我脸上每一处肌肤,轻声:“好。一年。在我身边,要听我的话,真心对我,不可以再三心两意想着背叛我。一年之后,你若还要走,我,自会放你走。”

  君子有道,便是如此,我知道我没看错人。我依着他的胸口,看着他的眼睛,轻轻颔首。

  他又低了低头,唇不再冰凉,隐带一丝灼热,落在我的眼眸上。

  “这双眼睛,它本来只该看到我,生生世世……”

  他涩声说着这话时,我已然身处梦中,依稀听到,而后昏睡沉寐,全身疼得已至麻木,难醒人事。

  ***

  当脑中恢复一丝神思时,身下摇晃轻荡的软塌让我一下子反应过来自己必然身在水中船上。睁眼,眼前竟什么也看不到,不知何故又有柔软的丝帛覆在眼睛上,我欲抬手去摸,手臂却无力抬起,整个人绵软慵散地躺着,仿佛脑子醒了,身体却依然处于昏睡中不能自己。

  我也累了,当真累了,便想先容忍着自己就任性地就这般躺着吧,什么也不再想,也没有精神再去想。

  耳边清寂,水浪拍打船舱的声音自外间时不时传来。此时应该是黑夜,因为船停泊着不行,且不闻鸟叫,唯听得一两声尖锐刺耳的夜枭凄喊偶尔鸣彻长空。船舱里燃着淡淡的檀香,凝入神思,叫人心静心定。

  晋穆在我身旁。

  他衣上常带着的那股冷香已然叫我熟悉非常。

  他该在看书。

  书简味缕缕入鼻,偶尔耳畔会响起清脆的竹简相击声,一卷,一卷,他勤勤换着,不厌劳神。

  我微微弯了唇角,默默陪伴他读书,半响,又自睡去。

  ***

  这次睡得甚浅,一人轻扣门扉的指敲声便将我惊醒过来。

  “师兄。”笑声浅浅,低低的嗓音滑如流水行波,静若空云闲散,清似御竹临风,但有吐字之明澹,不闻落声之余音。

  晋穆起身时衣袂自我指尖掠过,竹简冰凉,轻轻落在我的手侧。

  “药可制好了?”

  来人轻叹,语气里透着无奈的好笑:“你此刻逼着我没日没夜地找药制药,早知如今,两日前又何苦将夷光弄得落水沾寒,叫她经脉逆行紊乱,叫她眼伤未愈便又蒙瞎?”

  晋穆不答,只淡淡回道:“桃花公子天人超脱不沾凡尘,何时这么爱管闲事?”

  桃花公子?来人是伏君?我正寻思时,不妨有微凉的指尖触上我的唇,将一粒含带些许桃花味的药丸塞入了我的口中。

  药丸入口即化,清甜的花香自喉间静静散至肺腑,缓缓行转血液中时,每行一处,暖流荡漾,慢慢融化着我体内那似已冰封的寒气,使我不觉烫,不觉辛苦,唯落疼痛褪去后的舒爽轻松。

  可是服药后身子却愈发地动弹不得,眼睛不由自主地闭得紧紧,说是宛若睡着,偏偏耳中又将四周动静听得清晰,脑海也刹那清醒得有些异常。

  一旁,伏君言笑自在:“好说。师兄千里送美酒,师弟自当一还情谊。”

  晋穆微微不耐烦:“你平时不说话,今天废话怎地这么多?”

  伏君轻笑不气:“本公子算得师兄心情愤懑不甘,以为此症非得找人倾诉衷肠、一吐忧愁方得妙解。伏君自毁耳根清净来听你诉苦,师兄倒不赏脸?”

  晋穆不再作声,凉凉的手指抚摸着我的鬓角时,渐渐开始有了一丝温度。

  ***

  伏君忽叹:“夷光果真美貌,难怪你和无颜皆不舍。”

  晋穆轻笑,口吻依旧不善:“天下美貌女子多得是,有何稀奇可言?只是夷光……她对我而言却是天下独有,我自难相舍。”

  伏君道:“那无颜……”

  “别在我面前提那狐狸。”晋穆冷冷打断。

  伏君沉默一会,仍是淡淡开口:“师兄,其实那日无颜和夷光见面未尝不好。若夷光心存不该的埋怨和疑惑而嫁你做夫人,你心能安?她那日和无颜将诸事两相说清,你今后待她真心诚意、情深不倦,如此这般坚持,若她能爱上你,那才是真正不可摧毁的情感,否则,她的人纵使在你身边,一旦真相浮露后,她的心却必定还是难堪无颜轻轻一击。”

  晋穆冷笑:“伏君,那日之事是你安排的吧。”

  伏君笑而不言。

  晋穆又默了半日,方轻轻叹道:“你话不错,做的更是没错。道理是如此,只是……”他冷冷一哼,而后忍不住笑起来,笑声凄凉悲怆,听得我心中一阵阵揪疼,“在夷光心中,我错过了一时,便是错过了一生。如今要她变心难比登天,我想不出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去挽留。更何况……”

  说到这,晋穆沉吟不语。

  伏君也不催促,船舱里一时安静得只闻他二人的呼吸。

  “你我幼时同学明师门下,早懂得天下大流分合有势的必然,不论将来谁人一统九州,只消待晋国平了内乱,齐国稳了南梁,不等夏楚挑拨,晋齐之间也必然势锋相对、难以平安而处。夷光虽是女子,但自幼……”晋穆微微一停顿,冷声笑了笑,又继续道,“自幼被她那二哥教导经国策略,行阵兵法,心性不输天下任何一个男儿。她和我一样,家国的兴盛存亡在心中重于一切,即便她爱上了我,怕也是将来徒增她烦恼痛苦的缘由。纵使我不愿承认,我也知,当初无颜为了她接连放弃楚国王位、齐国王位后,除了那些本不该存在的世俗束缚,他,比我更适合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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