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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四


  伏君淡淡一笑,声音霰漫似云飘的悄然:“所以,当初你愿放手。”

  “是,”晋穆答,手指缠入我的指间,紧紧握住,“九年前,我救了她,离开她,是怕连累她。六年前,我再遇她,喜欢上她,却仍没有开口,她那时快乐得单纯无忧,而我的背负自幼时差点命丧涞水那刻起就已经沉重,她的生活和我绝然不同,我不想破坏。及笄礼上亲眼目睹她的心伤后,三年,我等她心愈,我求婚诚心,却不料她的身边却一直陪着另一个他……半年前,即使她从不承认,但那时她心里有我,她是多么地傻,忍着所有的折磨和苦楚,自欺欺人,以为这样便瞒过了世人千眼,却不知我是如何地了解她。她不忍伤他,只残忍地一次次伤我……所有,只因在她眼中,他不能没有她。当时齐在难在弱,几欲亡国,若我坚持,她必然会答应嫁娶。”

  手被他越握越紧,连带着,似乎也紧紧攒住了我的心。

  “可我还是相让了。因为那时我就算得将来必有一日,晋齐会对立,若我强留她,她会痛苦……或许会比如今无颜给她的苦还要甚,那种痛,可以将她生生折磨至死。我既爱她,又怎能忍心假言欺骗让她空存希望却到头来徒留无望。”

  伏君低低一叹,轻声感慨:“当初那般选择,那如今呢?”

  “如今她心中除了无颜唯有无颜,纵使有我,却再不是当初的情感。是恩,是愧,还是其他什么,唯有她自己才知道。我仍要娶她,是想给她一个停靠避风的所在,不再受伤,不再孤独,不再一人独自躲着噬舔自己的伤口。你一定想不到我在药居见到她时她的模样,心碎和绝望通通写在脸上,不愿见人的自卑,满身是伤的虚弱,想求却不能的挣扎……然如此,那时她的眼睛里却还是萦绕着一抹盈然的光彩,是希望,是坚持,那个时候,她能活下去,全赖她腹中有他的孩子。”

  音落,伏君不再接话,舱里寂寂沉沉,舱外波浪声汩汩流动。风吹窗动,恍惚中,我竟能听到烛火簌簌飘摇的声音。

  我静静落泪,若非眼上罩着丝帛,他一定知道我醒着,他的话,他的情,我都已听到,也都已知道。

  “孩子没了,我以为她会心死如灰、活不下去,于是日日夜夜守在她身旁,就怕落得一个让我后悔一生的万一。谁知那之后,我却见到了另一个更加勇敢坚强的她,她笑她言,纵使白发,容颜却依然美得惊世难见,诸事看透阔达,聪明懂事得叫人非得爱入骨髓、怜入心坎还嫌不够。那时我想,即便将来晋齐对立,我也还是要拥有她,哪怕与无颜一般让位幼弟,哪怕最后不管朝事与她携手天下,我也甘之如饴,无怨无悔。”

  伏君叹息:“不,师兄,你不会的。”

  “是,不会,”晋穆平静地接话,轻柔的声音渐渐冷硬下来,“无颜有已经十二岁的无翌,还求得我们师父去金城倾心教导,他只要再等不久就能放心扔下手里的一切带夷光走。我却不行……我那个所谓的幼弟,”晋穆话语淡淡,不察情感,“他还未出世,而他的母后与我仇大恨深,实不如无颜身处之境让一切来得水到渠成。”

  舱里安静了一会,而后响起脚步声,一股好闻的桃花香气靠近塌旁,似是伏君踱步走来。“师兄,天意如此,这便是命。其他一切你皆可凭你之智、凭你之勇去争去夺去改变,唯有人心、情感,你控制不得,强求不得。既已错过,既知不可得,何苦不放手?”

  晋穆握紧我的手,轻声:“我会放手。放手之前,我唯求一年回忆,许自己不至于落得一生寂寞无思、回头无望。”

  伏君沉默,而后低声道:“放心,师兄心中一切的苦和难,夷光必了然。”

  晋穆苦笑:“她不怨我便是大奢之谈,何求了然?”

  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轻拂过我的面颊,伏君语带双关:“她是我的病人,我能诊她脉搏,也可读她心事,我说她知,她便知。师兄莫要忘了我精通术数,谕桃花知天下,如今又怎会骗你?”

  晋穆哼了哼,无奈笑出声。

  我心下这才明白,那适才吞入口的药丸原来还有此等作用。

  伏君先设局解我和无颜的心结,如今又借我“昏睡”之机诱得晋穆倾诉衷心,让我的心境相较数月数日之前尽是说不出的开朗明白,愁苦散去,心中唯剩空明。

  未曾相识,无甚瓜葛旧交,却受他大礼相赠。

  君心坦荡,我心感佩。

  ***

  舱里沉寂。

  蓦然,伏君道:“许久不见,今夜可否与我笛箫合奏一番?我有新曲。”

  晋穆回绝:“可惜,我却没那心情。”

  伏君轻轻咳嗽,笑笑:“我的曲乐常有疗人伤痛的妙处,师兄难道不知?如今夷光昏睡未醒,体内毒素和伤……”

  “何曲?”晋穆话锋一转,快速打断他后,语气不太自然,“拿来我看看。”

  “净心曲。”

  竹简翻动声轻微,晋穆沉吟一下:“何时做得这个?为谁净心?”

  “我答应了一个人,为她作的曲,教她吹给另一人听。”

  “哦?”

  “那人戾气太重,体藏魔性,需得此曲洗涤心灵。否则,将来终究是苍生受害。”

  晋穆默了默,而后道:“心软。多事。”

  伏君笑笑不答,只问:“师兄的笛子呢?”

  片刻。

  伏君声音一反平和而透着微微的惊讶:“宋玉笛?怎会在你手中?”

  一只冰凉的手又覆上了我的指尖,轻轻握住。晋穆淡声道:“夷光送我的。怎么?你二哥湑君的宋玉笛难不成还不配你的暖玉箫?”

  伏君似是遗憾,口吻淡淡地,言词却大失偏颇:“宋玉笛绝妙千古,今夜比奏注定我输了。”

  “既如此,我定赌注。十坛桃花酿。”晋穆轻轻一笑,放开我的手离塌而去。

  ***

  箫笛合奏的乐声自舱外传来。

  我无法睁眼去看,但知一定是明月清风下,江湖水镜间,那两人含笑吹曲,意境不凡。

  笛声开阔磊落,一曲连音气势流畅,纵横处尽扫万里无云、八荒开合,婉转处别含悲悯,平静中自蕴清冷。曲流情,乐明心。音绝,心高凌天。

  箫声回转如云,流逝似风,低沉起伏声幽幽荡荡,入人心,缈九霄,落黄泉。清醒处独震心灵,悠扬处尽散菩提。音妙,心若止水。

  此曲大概真有疗人伤痛的作用,半日,当我觉出体内气息顺畅,寒气渐消时,脑子却终究困乏下来,思绪沉沉融入他们曲声中,一梦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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