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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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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很多年前,当我像你这么大,刚嫁过来的时候,我的第一个丈夫说,草原的男儿自称是‘风与沙的子民’,风是世间最自由的翅膀,而沙则是世间最残酷的危险。风与沙,以及头顶永恒的星星,这就是匈奴人拥有的一切。汉人们说长城之外都是茹毛饮血未开化的蛮族,三十多年前,当我被下了药、绑在软轿中送到这里来的时候,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我千万次地诅咒上天,我分明是金枝玉叶,我的身体里也流着太祖皇帝的血,凭什么落得如此命运?可是……结果呢?我的父皇、我的母亲还有我同父异母的那么多兄弟全都死了,甚至就连我的侄儿们也快要死绝了……我的那些姐妹即使锦衣玉食养尊处优,还是很少活过四十岁……每一年春天,当南边的商人将货物和消息一起带到阴山脚下,我总是听到他们的噩耗,他们死于游艺死于淫乐死于贪婪死于黄金色的权谋……去年,就连我最小的妹妹、你的母亲昭阳也……我嫁人的时候她还很小,可是她的母亲是皇后,她是先皇后唯一的骨血,所以一出生就是整个皇家最任性也最受宠爱的天之骄女了。父皇早就答应她要她自己选丈夫,所以她才选了你父亲——谁料到头来连她也没有什么好下场……” 盘坐在雪白的毡包之内,大齐曾经的昭华公主、如今匈奴人历经风霜的朵颜阏氏赫雅朵?慕容用那张皱巴巴的脸孔笑着,伸手去拿放在矮桌上的奶茶杯子。即使她已离开了繁华的玉京城将近四十年,可拈着茶杯的手势依然那样优雅端庄,满是天家气度。这也许是遥远的少女时代留给她的最后的印记了。 她用典型的匈奴人的习惯大口咽下半杯热茶,叹息道:“按理说他们在享福,而我在受苦——但最后只剩下我活着了。即使我又老又丑关节肿得像是熟透了的水果,可我就是比他们所有人活得更长久。我的姐妹们一辈子也没有看过玉京以外的天空,而我却见识过最广阔的大地……我曾经怨恨自己的命运,但到了这个岁数,我才真正明白,其实上天对我不薄——孩子,我对你说这些话,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连长安抿一抿嘴唇,很想告诉她自己是谁——但一路而来连长安的确用的是白莲宗主的身份,而在各式各样的流言里,这位宗主正是奇迹般浴火重生的盛莲将军连怀箴。 “民众们只会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东西,”那位思虑缜密的柳祭酒这样向她解释,“恕属下冒犯,比起您,盛莲将军的确名声在外。而您的身份……又很难解释清楚,世人都知道慕容澈的皇后身在玉京太极宫中。” 的确难以解释,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有时候幻影的吸引力远比真实强大——连长安只有承认这一点,只有无奈地点头。 于是,面对这位流落异乡的公主,为免节外生枝,连长安并不打算立刻澄清这个敏感且麻烦的问题,而是反问道:“阏氏,如果我不是您的侄女,我不是……怀箴,您也会对我说这些话吗?” 赫雅朵松垮垮的眼皮下眸光闪烁,“我可不是因为你是昭阳的女儿才这么说的,可别觉得我安着什么好心思。你是扎格尔带回来的命运之女,他虽不是我生的,却是我从小养大的呢!做婆婆的把小儿子交给突然出现的陌生坏女人,总要难为她一下两下才好受吗!” 她这话讲得夸张极了,还不住地挤眉弄眼,果然把连长安逗得莞尔。她发现自己比一开始时更要喜欢这位“草原之母”了。 “我也曾经诅咒命运啊……”连长安说,“我小时候看过前朝的志怪笔记,说有一位才貌双绝的痴情女子被爱人抛弃了,她死前对那负心汉诅咒道:‘我死之后,必成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 “我似乎也看过那故事呢,”赫雅朵拊掌道,“那女人真蠢。” “是啊,真蠢……”连长安一挑眉,“我那时只有七八岁吧,就觉得她实在是蠢极了。负心薄幸的是男人,为何要为难他的妻妾呢?后来……后来发生了某些事,我忽然又想到了这个故事,于是我就真的打算死在他面前了,然后化作厉鬼,夜夜入他梦里,誓要讨一个公道!” “你要讨公道的那个人,可不是我家的小鬼扎格尔吧?” “不,当然不是!”连长安连忙分辩。 “你也很蠢!”曾经的昭华公主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然后呢?该不会是你没死成,反而被我家那笨小子英雄救美了吧?” “没错,我一点儿也不聪明。”连长安解颐一笑,双颊飞上两抹红霞,“幸好我没有死,我现在也不想再怨恨命运了——阏氏,我现在依然有许许多多的难题,依然会迷惘,依然会怀疑——但我希望有朝一日我能像您一样,由衷地感谢这一切。” 赫雅朵的老眼眯成一条缝,满脸都是慈爱的光芒,“果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蠢丫头,连好听话都说得不痛快。”她咂吧咂吧嘴,“不过,刚好和我那个傻小子是一对。” 连长安的双眼也笑得眯成了一条缝,深深地低下头去,朱唇中吐出三个字,“谢谢您!” 连长安终于从徒劳的环顾四盼中收回目光——草原实在是广阔,烈风卷起小小的沙粒扑在她脸上,隐隐生疼……她无奈地俯下身子,温柔地抱住马头,轻声叹息道:“乖马儿,我真找不到他了,这该怎么办才好?” 话音未落,马忽然甩了甩鬃毛,抬起脚便朝着某个方向小跑了过去。连长安微怔,随即咯咯笑起来,“怎么?怪不得人家说老马识途,原来你真的认识路啊!” 胭脂马四蹄生风,带着她奔向一个特别的人——多么像她与他初遇的时候!这一次连长安不再有忐忑,不再有疑惑,仿佛这风、这沙、这漫天星光给了她力量,如同奇迹般的魔法。 我是喜欢你的——她咬紧嘴唇,无论如何我应该告诉你,哪怕只告诉你这一句——我是真的喜欢你的。 在一处微微凸起的土丘上,扎格尔席地而坐,怀中抱着他的东耶琴,正在唱着古老的歌谣。他的歌声悠长而感伤,在这空旷的世界里无限回荡。 他用匈奴语歌唱,用只有祭司才会学习的古胡语歌唱,甚至还夹杂有南方的汉人与西方的羌人的片段音调……连长安赶到的时候,他正用她能够听懂的语言唱着一支哀伤莫名的曲子: ……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 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朝发欣域,暮宿陇头。 寒不能语,舌卷入喉。 陇头流水,鸣声幽咽。 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 连长安静静地下马,散开缰绳,在这苍凉的调子里向他走过去。扎格尔低垂着头,满头披散的发辫有几根搭在肩头,辫梢的小小金铃仿佛眨眼的星星,一闪一闪发光。 “扎格尔……”连长安用极低极温柔、宛若耳语的声音唤他的名字。 东耶琴忽然奏响一串破碎的音符,歌声停顿,扎格尔抬头望向她,露出一个鲜见的、毫不张扬的笑容,淡淡回答:“是你啊……长安。” 连长安深吸一口气,紧紧攥住拳头,像面对刀山火海一般,直面他隐隐含悲的笑意。她稍作迟疑,便移步走近,跪坐在他脚边,目光望着他指底的琴弦。 “我方才……见到了朵颜阏氏,”她说,暗自吞了下口水润湿自己干涩的喉咙,“扎格尔,我错怪你了,我不该对你胡乱发脾气,我很抱歉,请你原谅……” 扎格尔手指一松,东耶琴滑落膝头。在连长安的印象里,他似乎永远都是精力十足光芒万丈的样子,可唯独今夜,不像是璀璨的太阳,却如同忧郁的月光。 连长安的心中一阵莫名刺痛,耳里听见他说:“不,你没错,长安。” 连长安猛地扬起脖子,“不是的,扎格尔!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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