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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连长安全没料到在一个貌不惊人的老嬷嬷胸中,竟会有如此丘壑,顿时怔住。一时间,她甚至真的以为,自己遇见了传说中的神灵化身。她定定地望着这佝偻的老者,又问:“婆婆,您能不能教教我,我……很喜欢一个人,我之前装作喜欢他,因为他对我很好,我希望有人对我好、有人能帮我……但我现在发现自己是真的喜欢上他了,喜欢得连我自己都无法控制,脑子里所有的理智都消失了——我该怎么办?”

  老嬷嬷听到这个问题不禁哈哈大笑,她笑起来的样子很像额仑娘,很像扎格尔,或者说果然很像草原上的子民,满满都是草原的味道,“这有什么难的?爱情就是爱情,爱情是长生天缔造的奇迹中最伟大的一个。爱他,就对他笑,就大声告诉他,就和他在一起——你真是个蠢丫头。”

  “可是……可是……”连长安急道,“可是……我害怕……”

  “你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

  “我不知道……可是……有别的女人……”

  “咄!蠢丫头!好男人自然会有别的女人来抢,即使对你的男人没有信心,难道你对自己也没有信心?”

  连长安闻言又是一怔,忽然将头埋进双臂间,呵呵低笑起来。

  那一天,老少二人,就这样抱膝对坐在长杆下,谈笑风生。在她们身前身后,黑色的燧石堆承载着对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最后的思念,在夕阳下闪烁着幽暗的光辉。那一天,是连长安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和人聊得这么肆无忌惮、酣畅淋漓。她毫不掩饰自己的生涩与幼稚,哪怕一次又一次被人骂做“蠢丫头”,也一样开心快意。

  待夕阳渐渐西下,金橙色的晚霞铺满了半边天空,牧人骑着马、甩着鞭子驱赶羊群逶迤归去。他们从加鲁特堆前经过,想是从连长安的装扮上认出了她的身份,个个毕恭毕敬垂首致意。那老嬷嬷终于活动活动僵硬的胳膊腿儿,在连长安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对她道:“天晚了,你也饿了吧?去我的包里喝壶热奶茶吧。”

  连长安很想推辞,她忽然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冲动,想飞奔回去找扎格尔,她有许多许多话要和他讲,虽然也许她还没办法讲得很清楚……但,有些事情她必须要告诉他——因为她喜欢他,想和他过一辈子……可是在这草原上,拒绝别人的邀请是非常没礼貌的行为,于是连长安还是答应了下来,并且打定主意,只喝一杯热奶茶,然后就告辞离开。

  老嬷嬷衣着朴素,穿着一件陈旧的磨脱了毛的皮袄,连长安本来猜想她生活并不宽裕,不过她似乎猜错了。这老妇人的毡包显然比一般的包要大许多,又白又亮,竟像是崭新的。连长安掀了帘子走进去,也没嗅到草原上牧民家常有的腥膻味道,相反,甚至还有种类似于中原寺庙里佛祖金身前燃着的檀香气息。

  老妇人当真在毡包后牛粪掺着泥土砌成的炉灶上替她热了一铜壶异香扑鼻的奶茶,连长安本就渴了,一口气灌下去,铜杯底有黑色的残渣。

  “这肉桂的味道怎么样?”枯瘦的老妇眯着眼,笑问她。

  “煮得很香。”连长安照实回答——话一出口才觉不对,像肉桂这种外夷海岛上才产的珍贵香料,在玉京的市场上已经贵得令人咋舌,连她都只喝过两三次,怎么会出现在这贫瘠的塞外,出现在这样普通的老牧民家里?

  她放下杯子,满面愕然地望向面前的老嬷嬷。还未从震惊中恢复,毡包外已响起了一阵马蹄声,紧接着是一个年轻男子在用胡语轻声说着什么。毡房内的老妇人闻声点了点头,也用胡语回答:“亚克。”连长安知道,这是“好”、“可以”的意思。

  下一个瞬间,毡包外的男子已掀帘走了进来,一身金甲,俯身拜倒,口中滔滔不绝冒出许多胡语字词,连长安在这滚滚浪涛中轻易分辨出了自己的名字,他毫无疑问正在谈论娜鲁夏塔格丽。

  连长安忽然惊呼失声,叫出下跪之人的名字,“你是额仑娘的儿子厄鲁!”话一出口她已反应过来,这胡人老妇竟和自己说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汉话!额仑娘的汉话说得好,可那是因为她一直在金帐服务,在部族内身份很高。那么这个貌不惊人的老嬷嬷呢?

  扎格尔的好安达厄鲁终于抬起头来,双目犹如苍蓝色的琉璃,他看也不看连长安,只换了汉话,对盘膝坐着的老嬷嬷毕恭毕敬道:“赫雅朵大阏氏,塔索说迟些来向您问安,他正在找……”厄鲁向一旁斜斜瞟了瞟,道,“找一匹走丢的牡马。”

  老妇人闻声一愣,随即大笑起来。她转身向连长安道:“孩子,你听到了吗?扎格尔那笨小子把心爱的牡马弄丢了,他赶着去找了,可不知什么时候才想得到老婆子我呢……果然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哈哈哈……”

  在那—瞬间,连长安的脸红得远胜过毡包外的漫天夕阳。

  “你还没有认出我吗?也难怪,你们都以为我早就死了吧。”挥退了厄鲁,赫雅朵大阏氏竟像个天真的小孩子那样,冲着连长安直眨眼。连长安终于有些明白,扎格尔那种特别的性格究竟是怎么来的了,“我可以算作是你的亲姨母啊,怀箴……没想到你竟已出落得如此漂亮了,白便宜了扎格尔那傻小子。”

  “怀箴”这两个字,令连长安忍不住心中一悸。她忽然想起来了,很多很多年之前,大齐上上代的短命皇帝,为了笼络北方匈奴蛮族,曾令他的长孙女下嫁和亲。

  据说那位生母只是宫人的庶出公主,生得极美,在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伍离开玉京的时候,端坐在镶金嵌玉的鸾轿中,尽显天家气度,连一滴泪都没有流。

  下嫁十载,年逾花甲的老单于病故,公主上表自请回朝,却被大齐皇帝以“嫁胡地、尊胡俗”为由断然拒绝。于是这位金枝玉叶在匈奴内乱中成为被争抢的对象,二子俱丧,颠沛流离,最后竟然又成了老单于的长子——也就是自己继子的阏氏。

  再然后……几年工夫新单于也死了,匈奴部自此四分五裂,这位公主也就再无消息。

  那时候连长安还不知道这位公主的匈奴名字“赫雅朵”的意思乃是“平息的暴风”。她只依稀记得,那位已成传奇的女子,是后来嫁入连家的昭阳公主的长姊,她有个极耀眼的封号,唤做“昭华”。

  如日之昭,如月之华。

  第四十三章 风沙星辰

  群星从地平线上升了起来,那是匈奴人不会褪色的史书,是天上流动的马群、牧羊人以及永远活在歌谣里的伟大英雄们。胭脂马曳着蹄子,在它们的注视下百无聊赖地向前挪着,走走停停,时不时伸长脖颈,冲着夜空嘶叫,仿佛这牲畜也能读懂星海间无数的秘密似的。

  马鞍上的骑者抬手拍了拍它的肩胛骨,马懂事地停下脚步——连长安踩住马镫支起身子,侧耳倾听,只有风声呼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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