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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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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连家——我的前半生,究竟是为了什么?”何隐一遍一遍问自己,只有疑问,无力回答。这问题并非此刻才诞生,它早就存在,早就是他身体上一道凄厉的刀口——可是他从来不敢正视,任它在黑暗中溃烂,直至此刻被人狠狠戳破,恶疮迸裂,污血流淌,痛彻心扉。 何隐知道自己并不喜欢连铉,亦不喜欢连怀箴,可是对于连家的差遣吩咐,对于白莲军的一应事务,他从来比任何人都要用心——就在刚才,他于战阵中冲突来往,他带着玉石俱焚的心思冒死攀上城墙,他一直觉得那是必须做的事,觉得那是命运…… 但是……他却告诉他那是假的;她却问他……为什么? 他茫然地抬起眼望着她,那女子正匍匐于地,隔着一层苍白火焰,向里面焦炭般的死人深深叩首,连叩九次,方才起身。 命运的主宰已然死去,化为灰烬,他不是没有负疚没有哀痛的。 “也许方才我不犹豫,他们便不会死或者至少……我会陪他们死……” 但是……死抑或活,为什么? 城下依然哭声震天,何隐忽然羡慕了,就像他经常羡慕他的小兄弟叶洲那样,羡慕那些单纯的直白的没有心机的哭声。他不喜欢连铉亦不喜欢连怀箴,但他却是真真正正喜欢白莲军的三千子弟,那都是他的手足亲人……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无论是真还是假,全都无所谓了。最后的嫡系白莲血终于要融入皇室血统之中,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了连家,什么都完了…… 可是锋利高亢的声音却骤然刺透耳膜,他眼睁睁地看见那女子走向城楼边,手扶雉堞,厉声嘶吼,“你们哭什么!你们都以为蒙住眼睛就无法看,堵住耳朵就不会听……你们都以为强迫着按低我的头,我就会心甘情愿地屈从于命运——是不是?” 何隐彻底愣住,城头上所有的人通通愣住。连长安的喊声仿佛一点儿火星,刹那间引爆了城下愁云惨雾的人群。有人惊叫,有人狂喜,有人狠命地去掐自己的手臂,上千张口同时开启,上千双眼睛瞪如铜铃——他们不敢相信,真的不敢相信!他们分明看见高处一位气势凌云的女将军,头顶湛蓝的苍穹是她的背景,绝丽、顽强,简直不似尘世风骨——她在大声疾呼:“那你们为什么只会流泪?你们还是不是白莲之子?连家还没有死绝呢!连家是不会就这么完了的!” 听到连长安的喊声,慕容澈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耳内嗡嗡鸣响,胸口撕裂般剧痛,竟然痛不可当。他抵死抗拒那份痛苦,伸手抓过金恨弓,搭上最后一根金翎箭,箭尖死死锁定她的心脏! 可是……手却在抖,他竟像他的父皇,像那个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再也拿不起剑的废物,他竟没办法捏稳这张弓! 她骗了他!她的温言软语犹在耳边,“只求陛下看在臣妾一片真心的分上……”他刚刚决定了要让一切都过去,忘记她姓连,只记得她是那个写了许多信给他、曾伏在他怀里哭泣的女人。 他听见她呼唤他的名字——第一次,却不是在鸳鸯交颈的红绡帐里,而是在这宫墙上,在这你死我活的修罗场——满含憎恨,满含愤怒,满含乖戾煞气,妙曼朱唇吐出世上最恶毒的诅咒。 “慕容澈!我愿你国破家亡,众叛亲离!愿你不人不鬼,不生不死!愿你全部的希望全部的喜乐,都在得到手的那一刻化为灰烬!我愿……像我爱你一样令你真心去爱的人,一辈子痛你恨你!愿你如我这般悔恨终身!” 他的手不住地抖,有什么东西遮住双眸,眼前竟然一片水雾,往事都在凄迷雾中。 城上城下瞬时大乱,总算有侍卫及时反应,挥舞兵刃朝连长安冲过去。可是才奔出两步远,身边便传来同伴的惨号,回头但见断肢飞起,血花四溅——原来何隐已急纵而上,两拳击倒一名内监,夺了他的刀,转手砍翻数人,挺刀护在连长安身前。 今日一番厮杀,众人早知他有雷霆手段,个个不寒而栗,只将二人团团围定,并不敢过分进逼。何隐也未将这些庸手放在心上,他的心思全被十丈外那支金箭左右。箭已在弦,直指自己,阳光落上去,闪闪烁烁的金芒,闪闪烁烁的“死”字。 “死就……死吧。”他竟释然了,手中的刀狠狠地劈落,斩去敌人的头颅,亦斩断自己的游移和困惑。他依旧说不清为什么,只知道此时此刻就是死了,也不枉了。 可是那箭却迟迟没有射出来,而连长安的喊声响彻云霄,“绝不能这样白白死掉!要活着!大家都要活下去!活着复仇,活到仇人末日的那一天!” 身后一阵风呼啦啦响起,何隐连忙回头,但见一片红色衣角在视野中一闪,一闪就消失了——大朵绝艳花影忽然自宫城高耸的雉堞间飘下,那样轻盈,仿佛胁生双翼,仿佛不是下坠而是上升,直欲飞入浩渺高远的苍穹里去。 所有白莲子弟士气大振,犹如天魔附体——他们不再徒劳攻城,甚至不再与禁军纠缠。他们蜂拥向护城河边,他们跳上民居的屋顶,他们左冲右突在包围圈上撕出一个个口子……他们用各种各样的嗓音各种各样的感情同声高喊:“是盛莲将军!白莲不死,盛莲将军还活着!大家都要活着!” 那一天,灰烬上没能开出皎皎莲花,但他们依然目睹了神迹的发生。 宣佑二年夏秋之交,豪雨天降,宫墙下御沟水满,早化作了浑浊汹涌的急流——那条河顺着龙首原蜿蜒而下,汇入渭水,滚滚奔向京城外的阔地高天。 倒影一:梦魂不到关山难 那一天日光太好,以至于当他爬上高耸的御阶,步入幽暗的太极宫宣政殿时,眼前骤然被一片金光笼罩,仿佛虚空中有烈焰正在熊熊燃烧。 那么就将这一切彻底烧成灰烬吧——他停下脚步,这样想,不由得泛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架在肩上的两柄钢刀又重了几分,何隐索性闭上眼睛,在明焰灿烂的幻影里继续向前,任两脚之间沉重的铁链拖在一尘不染的金砖上,每一步都发出单调刺耳的响声。他明白自己终于走到了这一步,身后是连氏历代英魂,是三千兄弟的血,而眼前则是无底深渊、千古骂名。 何隐忽然开始羡慕起自己流放雁门关的小兄弟叶洲,当时宗主和副统领决定得那样突兀仓促,难道他们真的有所预感?他甚至有些羡慕去年死在南边战场上的彭大哥,身为武人,盛名之时马革裹尸,才是真真正正死得其所吧? 只可惜自己,这一切的一切,都已成了奢望。 他本可以死得其所的,七日之前,就该力战至最后一刻,就该那样壮烈而无谓地死在紫极门的城楼之上。那是命运给他最后的机会,他明知结果,却终究还是背道而驰。 颈后双刀不知何时业已撤去,眼前的金光逐渐散开,他抬起头来,却依然看不见那个男人的身影。唯有一道杏黄色围屏树立在殿堂的深处,犹如黑黝黝的兽口里一颗灿烂的果实。何隐不由得皱了皱眉,这样装模作样的排场,可不像那日城门上状若天神的英雄,更不像他印象中的宣佑帝慕容澈。 不过,毕竟没有错。围屏后传出低低的咳嗽,紧接着便是当今北齐天子的御口金声,“何爱卿,你终于考虑清楚了……” 考虑清楚成为连家的叛逆,考虑清楚……无论如何也一定要活下去。 何隐没有在圣上面前依礼跪下,只是低下了头,最后一次理清思绪,然后答道:“是,若万岁信守承诺,微臣定将……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承诺?” 何隐猛地抬起眼,“在紫极门上,陛下曾金口玉言答应过的,只要兄弟们肯束手就擒便法外施恩。请陛下将连家……交给我,我……微臣定当以命相报!” 围屏之后悄无声息,但何隐却莫名知道,慕容澈一定在笑,“何爱卿,朕不要你的命,朕只要你的忠诚。但你是不是弄错了?连氏宗族百人俱已伏法,这世上再也没有了连家,有的只是那些漏网的白莲逆党而已。” 不,不是的,连家还在——何隐咬紧牙关,在心中暗暗回答。白莲的血并没有断绝,狂风一吹,火焰便会再次燃烧……他是知道的。当那位华服丽人从宫城上一跃而下之时,何隐犹如醍醐灌顶——命运并未结束,命运刚刚开始。 那一日,盛莲将军起死回生,三千白莲之子冒死突围,最终活着逃出去的也不过十之二三,余下的半数丧命,半数被俘。而另一边,庆平侯拓跋辰早早辖制驸马府,除却少数连氏父女的心腹冲出重围不知所终外,上至昭华长公主,下至男女仆役全都被严加看管,等待裁决。当日傍晚,太极宫中便颁出御令,将长公主请入离宫恩养,而驸马都尉、保国公连铉则因身负谋逆大罪,诛九族,所有嫡系旁系的白莲的血再次染红了滚滚御沟——但是,比起整个大齐朝堂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些血依然微不足道,其余那些伤重被俘的白莲军以及他们的家人亲眷,并没有得到明确的处置,一直耽搁到如今。 “……求陛下饶他们一命!”何隐终于跪伏在地,俯身顿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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