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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多么体贴!她几乎想笑了。

  他望着她,满脸胜利者的光辉。他是该自豪的,毕竟他赢了。只不过是玩弄一个女人愚蠢的心,便将坚不可摧的敌人连根铲除、挫骨扬灰。

  真悲哀,看着他意气风发的样子,她的内心分明在恨,可是身体却莫名想要靠过去,想倚在他怀中,索性随他一起醉死在千万人的鲜血里算了。

  真悲哀……

  “是谁把皇后带上来的?不是叫你们好生伺候吗!”

  眼看着他就要发怒,连长安连忙开口,声音远比想象中流畅自如,“陛下,臣妾是为自己……是为连氏乞命来了……”

  这个“乞”字,连怀箴,骄傲如你,是宁死也不肯说出口的吧?

  慕容澈的脸色顿时柔和,当下温言软语,“皇后,连氏祖辈有功于国,朕岂能不知?只要城下连铉余党肯放下兵刃,朕绝不追究过往种种……”

  她不待他说完,已屈膝跪下去,俯身叩首,嗓音里听不出半分虚假的味道:“臣妾但求一个恩典,愿为陛下招降白莲军。”

  宣佑帝吸一口气,深深地望着她,忽然不言不语。

  连长安只觉得后颈冰寒,不知是谁将答案放在唇边,身体竟不受控制,言语流水般倾泻而出,“夫妇同体同心,陛下是臣妾的陛下,臣妾……是最后的白莲,连氏从今往后自然该以陛下马首是瞻。何况……何况首恶伏诛,从者不论,古来亦然。三千子弟性命只在陛下一念之间,只求……”

  她抬头望了他一眼,忽又低下头去,暗自咬紧银牙,哑声续道:“只求陛下看在……看在臣妾一片真心的分上……”

  声音不高,却话语掷地,铿锵作响。四周巨大的惊诧、深深的震动,以及沉重的愤怒和鄙夷通通向她投射而来。

  她只装作看不见——装作一个苟且偷生的女人,装作一个被富贵权柄迷了心窍的俗物……做戏谁不会?是不是?我的陛下?我的夫君?

  那男人缓步向她走来。自小到大从没有骗过什么人,一瞬间她觉得他不可能这么轻易上当,她几乎紧张得止不住颤抖。

  他却将她的颤抖当成了恐惧,于是温柔地伸出手扶她起身,情意绵绵。他注视她良久,并不置可否,只道:“长安,没想到你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朕对你并非虚情假意,莫怕……”

  “臣妾明白。”她越发颤抖着回答——这一次已不是紧张,而是险些压抑不住的怒火,“陛下若不信臣妾,大可遣人跟随臣妾,或是点穴,或是毒药,什么都可以。”

  “不……我信你,”他断然道,“这次,我会信你。”

  连长安茫然地抬起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好笑!他竟然说信她!竟然说信她!他将她父亲和妹妹活生生地在她眼前烧死,他竟然还说信她?

  “你是朕的皇后,是朕的妻子,朕当然会信你。朕也不想再追究连氏的过错,都过去了。朕也……未必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长安,让这一切都过去好吗?”

  她想捧腹大笑,她想号啕大哭,她也想让这一切都过去……放心,很快就会过去,她保证!

  于是连长安久久抿着嘴唇,最终眼底盈盈光闪,答出一个字:“好。”

  远比她预料的容易许多,他竟真的放开她——是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他任她施施然站起身,施施然拂了拂外袍上沾上的尘埃……忽然,一个白面微髯的男子伸出一只手,挡在她身前。

  连长安并不认得眼前人,又见遍身战甲,只当他是慕容澈的臣属,微一挑眉,淡然道:“将军若不信,拿刀押着我往城头去好了。”

  何隐低低垂着头,缄默不语,手却始终拦在她面前。

  身旁宣佑帝替她解说,“皇后,这是校尉何隐。”连长安一愣,她毕竟是连家的女儿,何隐这名字她是听过的。

  上下打量良久,连长安忽然冷笑道:“我还当吸了合族的血活下去的鬼怪,只我一个。”

  何隐的面色立刻素白如纸,伸出的那只手止不住地轻颤,随即落了下去。

  她不再理他,径直向前,宫裙下摆擦过他垂落地面的染血披风。何隐愣愣地望着她的背影,终究忍不住开口问道:“娘娘……大小姐,白莲血脉……果然是假的吗?”

  连长安身形一顿,并没有转过头来,只是反诘道:“真又如何?假又如何?”

  何隐向前踏出半步,急切地追问:“可是……可是倘若是假的,若莲花血不是天人后裔,那我们……我们岂不……”

  “你该问问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辅佐连家?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待在白莲军中?”

  小叶失血的笑容在虚空中浮现,那样空洞的眼睛,那样没有道理的忠诚,那样甘之如饴的死亡……在咽气之前,她最后看到的是什么样的情景?她此刻是不是已到达了莲花盛开、无忧无怖的彼岸仙城?

  “你们为什么活?为什么死?难不成只为了一个传说故事?何校尉,难道你从未想过吗?”

  何隐汗出如浆,委顿在地,连长安穿过所有人的目光,穿过两旁黑黢黢甲胄上反射的光影,径直往火势渐弱的柴堆而去。风向骤然一转,大股刺鼻焦臭袭来,让人欲呕。她却只是微一踉跄,脚步不停。

  慕容澈并没有真正忘记手臂上的那些紫色瘢痕,没有忘记因为她,亦师亦友不可替代的人死了……身体里始终有个声音在不住地说:“她是连家的女人,你永远要记得。”

  可不知为什么,望着她纤秀的身子,听着她朗朗的声音,宣佑帝竟觉得,自己口中说出的那句“信任”,原来并不完全是假的。

  “让这一切都过去吧。”一瞬间,他竟真的这样想,“她……会是个好皇后。”

  他忽然忆起了很久很久之前,那时候连铉还活着,总是圆睁着眼,将唾沫星子喷到他脸上——他却不能发作,他要忍,只能忍,唯忍而已!

  于是他等待她的信,虽然心里清楚这不过是计策的一部分,不过是耐着性子扮演的滑稽戏,却真的渐渐习惯了这种期待。看那极小极小的字局促不安地挤在半张可怜巴巴的纸上,内容大抵都很无聊,可他就是喜欢。

  偶尔他几乎无法忍耐下去,便发泄般写信给她,满纸疯言疯语,满纸诞妄糊涂——可那些疯话那些诞语却令他快活,叫他想起,这世上竟还有快活这回事。

  他望定她的背影,记忆忽然像无尽的浪,一叠一叠涌上心头。有一次,他和连铉在朝堂上几乎撕破脸皮拔刀相向,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便鬼使神差写了黍离之悲给她,他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懂得。

  “那糜子排列成行,那高粱青苗泱泱。我缓步行走,内心迷惘。了解我的知我满怀忧伤,不了解我的当我有所奢望。悠悠苍天啊,知心人在何方?”

  有一种奇特的情愫自胸中升腾而起,那么陌生,那么柔软,那么痛。

  他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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